看見母性價值
文/黃俐綺(臺大中國文學系研究生)

2016年2月19日於臺北國際書展世貿一館,舉辦了由臺大中文系歐麗娟教授主講的「撫育青春兒女的那雙手:《大觀紅樓(母神卷)》」講座。
講座甫開始,歐老師便提出一段誠懇的引言──多數讀者以「青春」作為閱讀《紅樓夢》的主題,實在是太片面的理解。事實上,中國小說史上的巨作《紅樓夢》蘊含有中華文化的多元、多面性,有些內涵是必須脫離青春的心靈才能認識到的。《紅樓夢》當中少男、少女之所以能恣意揮霍青春,乃是有人在背後溫柔支撐——也就是那些曾天真爛漫、也曾是少女一員中的「夫人」、「太太」們。而《大觀紅樓(母神卷)》,便是將焦點放在這些「母神」身上,希望能借由學術性的分析,從神話學的角度去詮釋、去理解這個世界,觀察這些呈現不同人生階段照面的人物,探索《紅樓夢》作者曹雪芹那博大精深的心靈。
從神話學的角度來看,「母神框架」和主角「寶玉悟道」其實在《紅樓夢》中並為架構,由神界到俗界的母神串起整部《紅樓》敘事的骨架,而包含寶玉在內的眾多少男少女們則是整個故事的血肉,二者缺一不可,所以讀者也應當公平地看待每個人物的功過得失——利用這種「複調眼光」的看見,每個人物雖然在小說中主次不同、卻也是他們各自人生的主角,有他完整的過去和未來。而《大觀紅樓(母神卷)》,便是意在發掘《紅樓夢》中的「母性價值」。
神話學中常見的主題之一,便是所謂「第二次出生」,是一個人被「重生出來」的再生思想,也是人生的另一個開始。如同基督教有所謂的洗禮儀式,暗示著新的永生的可能,這樣的第二次出生並非血肉的出生,而是尋求到自我的新形態。例如《紅樓夢》中的探春,雖然生身母親趙姨娘常試圖藉由血緣的橋樑進行勒索,探春卻是一心想要追求君子般的高潔人格,故而轉向依循宗法制度以父系為主的合法認同,也就是以嫡母王夫人為認同的對象,從而得到人格的保障與自我向上的空間。又如後來嫁與「中山狼」的迎春,雖是大房的人,回府歸寧時卻是向王夫人哭訴,說自己「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娘這邊來,過了幾年心淨日子。」(第八十回)王夫人,便是整部小說中俗界的母神,庇護著這些青春少女們。
另一項呼應神話學理論的便是所謂「母體復歸」,也就是透過返回創造的本源,或者象徵生命之源的子宮,得到療癒與修復。例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中,寶玉和王熙鳳受趙姨娘和馬道婆詛咒命懸一線,賈府上下驚慌失措之際,神秘的一僧一道現身指點,眾人「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著,不許別個人進來。」這便是母性救渡的神聖再生,由一僧一道提點絕不可讓妻母之外的人接近,更可看出傳統文化與神話學的共鳴——對古人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即是母親。這般生命的救渡儀式,便是以王夫人的臥室作為母體的象徵,透過返回孕生懷抱的復歸而得以重生。
以母神系統重新審視王夫人這個人物,或許與多數讀者的閱讀經驗頗有不同的理解。歐老師說,讀者對王夫人抱有負面觀感,或許與小說中王夫人對待晴雯的行為有關。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傾向於認同「當場」被書寫的人物,然而小說現場之主人翁卻並不能直接視為作者價值觀的體現。偉大作家如米蘭‧昆德拉、巴赫金等往往提倡,小說家不可將主人翁當作自己價值觀的代言人或傳聲筒;作者曹雪芹的境界也必然高於讀者的本能,才能展現偉大的複調小說。對於晴雯、襲人這些人物的描繪,曹雪芹其實運作了他所處時代最龐大的傳統文化資料庫,去賦予人物更深刻的文化內涵。
例如偶有讀者對襲人抱持惡感,歐老師笑說,襲人並不是真的「愛偷襲人」,她的命名來源在整部小說中重複多次,是寶玉因她姓花、從陸游〈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晝暖」起的名字。第十九回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同樣呼應襲人的姓氏,「解語花」更是典出《開元天寶遺事》唐明皇讚譽楊貴妃之語。該回中襲人對寶玉溫柔勸解,實是張潮《幽夢影》裡「美人之勝於花者,解語也」的具體展現,故而脂硯齋評語稱道襲人「可愛可敬可服之至」。而晴雯在傳統文化譬喻系統中的對應者,可從她喜歡撕扇這個特質觀察。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與馮夢龍《新列國志》同典,乃是周幽王為取悅褒姒,命宮娥裂繒以博佳人一笑。作為「於國於家無用」的頑石化身,寶玉寵愛丫鬟正如幽王之寵愛褒姒,其實是生活中無傷大雅的小小放縱。讀者喜愛這個情節,正是因為當中展現的率性自由,給予讀者日常壓抑的放鬆出口。
身為世家子弟的曹雪芹,能動用豐富的中華文化資料庫投入寫作,並以多元的視野描繪人的多面性。神話學是值得參照的一個角度,母神系統使得讀者能用嶄新的角度理解《紅樓夢》中的這些「婆婆媽媽」,也能使讀者腦中的人物形象更飽滿更鮮明。歐麗娟老師將其多年研究成果集結分享,使得我們能看見母性的價值,也更期待歐老師推出新作品,讓《紅樓夢》中人以其多元豐滿的姿態走到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