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紅樓夢》之鎖鑰
文/劉建志(臺灣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歐麗娟學術著作《大觀紅樓(正金釵卷)》於2017年由臺大出版中心發行,並舉辦「紅樓裙釵複調曲」系列講座,第一講於2017年9月30日於誠品書店松菸店三樓FORUM舉辦。本書收錄《紅樓夢》正金釵十二人中之十人的人物論,其中因賈元春為「母神」,巧姐無可多述之事蹟,故未及於此二人。
歐麗娟教授在講座開始時提到,要正確地理解、詮釋紅樓夢,必須思考推論根據是否完備、是否有憑有據?細膩地觀察書中每個細節,並還原於該時代背景之中,不可根據個人好惡投射。她反省了一般讀者常使用的感性、直覺、本能式閱讀方式,因而在講座中以讀者容易錯讀的段落來討論。
本場講座主題聚焦於林黛玉與薛寶釵二人,在《大觀紅樓(正金釵卷)》分別以十萬字來討論,書中重新評估許多前人的批評文字、刻板印象,藉由細讀文本、詳細考察來論證作者觀點,這正是本場講座中主講人所欲傳達的核心概念。歐麗娟教授以清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之文字為引言:「作書者固難,而看書者為尤難,豈不信哉?」她提到,創作者在創作時組織自我的經驗,對其運用素材的理解並無問題。然而,讀者面臨巨大的文化斷層,當代讀者與《紅樓夢》相隔兩百多年,在對作者所嫻熟的寫作材料不理解時,容易以今律古。唯有意識到此文化斷層,理解自己所處時代與作者時代有巨大落差,進而投入更多努力,才能理解作者所用的寫作材料。歐麗娟教授提到,理解紅樓夢就像攀登珠穆朗瑪峰,不能兩手空空就想上山,而這卻是許多讀者所犯的毛病,如果承認《紅樓夢》是部豐富的著作,在進行詮釋之前,應有充足的準備。
對前人理解不足的批評在《大觀紅樓(正金釵卷)》一書中多處可見,講座中歐麗娟教授聚焦於林黛玉與薛寶釵之人物形象,揀選讀者最容易忽略的段落來談。舉例而言,林黛玉「蹬著門檻」一事,以現代眼光來看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但在當時卻是非常不雅的姿勢。歐麗娟教授提醒我們思考從前貴族家中門檻很高、林黛玉身著長裙二事。因此,此舉雖率真可愛,但卻是缺乏教養的,這顯示林黛玉尚未經過身體規訓,也呈現出野氣之人物形象。她更以王熙鳳為對照,在《紅樓夢》書中王熙鳳亦有蹬著門檻之表現,而這有其共性,因黛玉、熙鳳二人都是以「男兒教養」長大的。歐麗娟教授以此例提醒讀者:閱讀與創作需要的能力不同,走進紅樓夢的第一步,就是要丟掉自己的成見。
關於林黛玉還淚的神話故事,歐麗娟教授也以不同的觀看方式來解釋。一般習見的論述是賈寶玉與林黛玉在轉世為人前,便已有了「愛情」之羈絆,然而,「灌溉之德」是否真是愛情呢?在《紅樓夢》書中所用的詞彙「灌溉之德」、「甘露之惠」,「償還」,都是儒家的報恩觀點,而不一定得定義為愛情。寶玉、黛玉之間的關係,並非從前世愛到今生,在神話階段,可能只是一種不求回報的付出與報償。深刻察覺到他人的痛苦,並為之痛苦,是人類最高貴的感情型態。神瑛侍者之灌溉,體現了這一種美德,並解釋了寶玉之性格中有這一種情感存在,也具現在《紅樓夢》中許多濟弱之實際行動中,若讀者只看到「愛情」是否買櫝還珠?文化的觀看是人文的活動,有文化系統在干擾、引導閱讀與詮釋,也會決定讀者看到什麼。因此,若只帶著愛情的期待視域閱讀,便只能在《紅樓夢》中看到愛情。
除了賈寶玉的個性在神話階段中已有暗示之外,林黛玉之先天性格亦在這段文字中呈現。絳珠仙草轉世到林黛玉之間,存在一個「女體」之型態,其「食蜜青(秘情)果」,「飲灌愁海水」,這些文字描述,是藉神話來解釋林黛玉的性格。林黛玉在賈府中明明是個寵兒,但為何還這樣感傷?書中的神話給予其性格之先天解釋。而文中「僅修成個女體」,則反映了佛教與儒家的傳統思想,回應了曹雪芹所處時代的性別觀。
從轉世神話的舉例中,可以發現文化觀看的干擾,歐麗娟教授以黑格爾的話為證:「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寶玉、黛玉之間的愛情,是否從神話階段就開始了?這便是需要重估的事實。即便在轉世為人後,寶玉與黛玉一開始也是「親密友愛」,後來才轉變為愛情的。
歐麗娟教授接著舉例解釋林黛玉與薛寶釵之關係,在《紅樓夢》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與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中,描述了林黛玉與薛寶釵關係之改變。若帶著對林黛玉、薛寶釵任一方盲目的愛來閱讀《紅樓夢》,很容易產生討厭另一方的偏見,對二人關係的轉變,也容易陷入某種陰謀論的預設。歐麗娟教授提到,林黛玉一直缺乏安全感,並非因為她是「灰姑娘」,事實上,林黛玉在賈府中乃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林黛玉沒有安全感,可能是六歲(進賈府)到十五歲之間只受到寵愛縱容,然而,寵愛與縱容並非真愛,林黛玉真正可憐處是缺乏「母教」與姐妹兄弟之教,而薛寶釵是第一個直接對林黛玉講真話的人。真正的愛一定包含對對方的規勸,因此,「蘭言解疑癖」便是二人結為姐妹的關鍵,林黛玉幡然改悟,也必然是感受到薛寶釵的真情。
若結合當天參與講座者之提問,亦可闡發這個道理。提問者提出問題:「賈母對林黛玉的愛難道不是真愛嗎?」歐麗娟教授解釋,真愛有很多層次,賈母對眾子女的愛固然是真愛,但缺乏「教育」。因此,林黛玉在寵溺之中得到「母愛」而非「母教」,因而感覺是有欠缺的。薛寶釵則不讓林黛玉一錯再錯,肯蘭言勸諫,林黛玉因而在薛寶釵身上得到母教。從此角度言之,長姊若母,在教誨的層次,薛寶釵亦是林黛玉之「代母」。而在林黛玉認薛姨媽為母之段落,歐麗娟教授還原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觀點解釋,並提出其閱讀紅樓夢發現的通則:「未婚女子不能談論與婚姻相關之事」,再以書中數個段落為證,佐證其觀察,打破傳統陰謀論的論述。這樣的論述方式,也回應了「看書尤難」之體會,唯有放下「以今律古」之文化濾鏡,方能進入紅樓夢之大觀世界,而不會陷入偏見之中。
歐麗娟教授最後以兩段話作結,其一為德國思想家卡西勒所言:「人總是傾向於把他生活的小圈子看成是世界的中心,並且把他的特殊的個人生活作為宇宙的標準。」其二為米蘭昆德拉所言:「每一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比你想像的複雜。』這是小說的永恆真理。」在歐麗娟教授的詮釋之中,《紅樓夢》的裙釵個個顯出不同的情性、帶著成長之可能性,「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大觀紅樓(正金釵卷)》的細膩觀察、論證中,正是知味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