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品欣

(左起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歷史系副教授布琮任、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副教授盧正恒)
//講座資訊//
主講:布琮任(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歷史系副教授)
與談:盧正恒(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副教授)
時間:2024年11月16日(六)14:00-15:30
地點:臺大出版中心校史館書店(臺北市羅斯福路四段1號)
主辦單位:臺大出版中心 × 溫羅汀曬書節
近年來,許多學者開始關注清帝國的海洋特性,探討清朝如何面對海洋、管理海疆。臺大出版中心於2024年11月出版了一本以海洋史為主題的書籍:《藍色邊疆:東亞海域中的清朝方略》,作者為任教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歷史系的布琮任老師。布老師為德國海德堡大學歷史學博士,長期關注清朝海洋史相關議題,著有《海不揚波:清代中國與亞洲海洋》、《手挽銀河水:清季人物、歷史與記憶》、Shaping the Blue Dragon: Maritime Chin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等書。臺大出版中心為《藍色邊疆》舉辦了新書發表座談會,並邀請另一位海洋史研究專家,研究領域為海洋史、比較帝國史、臺灣史及明清史的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盧正恒老師一齊與談。
講座伊始,布老師先行感謝臺大出版中心同仁的大力協助,此書方能順利出版。布老師的研究興趣為中國帝制晚期的歷史、海洋史以及全球史,《藍色邊疆》即是從其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The Blue Frontier: Maritime Vision and Power in the Qing Empire一書之繁體中文版。[1]接著,布老師為讀者們道來書籍封面圖片的故事。為什麼書名為《藍色邊疆》,封面卻不見藍色呢?布老師指出,英文版的封面圖片出自《平定臺灣戰圖》裡的〈平安渡海凱旋圖〉;《平定臺灣戰圖》係乾隆皇帝為紀念平定林爽文事件,命人所繪製的一系列圖畫,是彰顯清朝水師力量之作品,有很重的海洋特性。而中文版封面,本有考慮使用《平定臺灣戰圖》中另一幅〈枋寮之戰圖〉,與英文版做一對照,後因緣際會下選擇了目前這幅,現藏於荷蘭國家博物館的〈兩艘無武裝的荷蘭船被三艘裝有大砲的中國船攻擊圖〉。[2]
這幅圖描繪的是十七世紀末清朝水師與荷蘭人在海上對壘,並砲擊荷蘭船隻的景象;布老師表示,過去在檔案及地方志中,他都未看過清軍砲擊荷蘭人的記載,因此此圖所繪之內容十分難得。後有學者研究,這張圖是描繪施琅渡海攻臺的場景,另發現有中文版的圖片,收入《天妃顯聖錄》一書,天妃即媽祖,亦被描繪於圖上;並有一段文字說明此圖為施琅軍隊渡海時遇到風暴,又遇到敵人攻擊,故使用火砲砲擊敵人,隨後天后顯靈,幫助施琅軍隊擊退敵方。有趣的是,荷蘭畫家把史實中與施琅交戰的鄭氏軍隊描繪成荷蘭人的樣貌,可能是荷蘭與臺灣關係密且有關,故而呈現出這幅場景。此圖雖然並非準確的歷史記錄,卻也反映出時人對海洋的想法,即使圖像不完全正確也能傳遞重要資訊,提供許多思考空間,有其特殊性與意義。
介紹完書封圖片後,布老師分享《藍色邊疆》一書由The Blue Frontier翻譯而成,另加入新的資料修改及補充,以回應學界新進的海洋史研究轉向。布老師回應的面向大致有六點:一是探討清朝如何「籌海」,怎麼管理海疆、處理海洋事務,使帝國能同時兼顧中亞與海洋邊疆的平衡,其中方針、方略為何;以此回應十八世紀的清王朝是否只是一個漠視海疆的陸上帝國之觀點。二是打破過去清代海洋史以海上貿易、港口城市、移民為主的討論框架與範式,將之放到世界史的脈絡中,在更大的視野下討論,如帝國性、海權、東亞海域等主題,也可與其他帝國互相比較,如蒙古帝國、鄂圖曼帝國、俄羅斯帝國等,由此展示清代與海洋世界之間更為多元的關係。三是思考「南熱北冷」的研究現況,若將中國沿海以上海為藉,過往的海洋史研究多討論東南沿海,而忽略上海以北地區,因此布老師在書中也將渤海、黃海等洋區納入討論,嘗試將內亞與海洋疆域進行比較。
四是不僅從帝國的視角看海洋邊疆,另探討地方社群、官吏、水師或海盜等,這些不同的人群如何看待海洋,可能將之視為邊陲、堡壘、勢力範圍、權力來源、營生場域等,以此展現海疆的多樣性。五是從環境史的視角觀看東亞海域,關注如水文、風向等環境條件對航行的影響,探索不同洋區的區域特性;不再從國別的分類討論東亞世界的問題,而是藉由環境特性重新劃分,打破原先地理空間僵硬的界線,以此重構我們對海洋疆域的理解。六是結合上述討論面向,跳脫過去提及「海洋中國(maritime China)」時所連結的海港、廣州、商路貿易、東南亞華僑等概念,從新的角度重新定義「海洋中國」。[3]
《藍色邊疆》的時間段限約在十七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鴉片戰爭前),主旨係在全球史的脈絡下,以宏觀視角研究盛清時期的海疆管理,包括清廷對海洋空間的認識,怎麼劃界、區分地理空間;其如何管理海疆事務;沿海水師與海關制度為何、有何作用與目的;清廷籌劃海疆的行為反映出什麼樣的海洋意識。再到海洋文本以及製作海圖的歷史。布老師指出,歐美許多圖書館收藏有清朝時期的海圖,有許多有趣的問題值得注意,仍待繼續探討。藉由本書的討論,可顯示清朝的海洋意識及其重視海疆的態度,而把海洋世界放入清帝國的討論脈絡中,或可平衡近年歐美新清史學者所強調之清朝在內亞擴張的印象,證明清朝並非是漠視海疆的陸權帝國,而是一平衡中亞邊疆與海洋疆界的帝國,以此發展對清帝國新的認知觀點。
與談人盧正恒老師首先分享其與布老師認識的緣起。起因於盧老師博士論文探討施琅、鄭成功等家族,這些家族均參與到清朝統治臺灣的過程。因此盧老師結合歷史人類學與新清史的研究觀點,開始研究清帝國如何認識臺灣、理解臺灣、使用何種方式控制臺灣。盧老師在研究過程中,發現自己已在進行一直以來感興趣的海洋史研究,並開始思考應使用何種詞彙描述他的研究。此時The Blue Frontier一書出版,書中使用的詞彙「New Qing History American Approach」,譯即海上新清史一詞,十分符合盧老師想描述的概念,遂仔細拜讀書中內容,日後也在學術會議上結識布老師,發展出兩人深厚的友誼。
盧老師指出,《藍色邊疆》一書最重要的概念有二:其一是綜合了所有海洋史的研究範式,過往討論可能專注於水師研究,或地方社會如何認識海洋等議題,布老師則用很好的概念把這些課題串聯起來;其二是書中涵蓋國家與地方這兩個廣大的主題,過往研究大概只能偏向其一,然書中不僅從國家的角度討論問題,也包含著地方社會的層次,實是很有意義的呈現方式。
關於書籍封面圖片的選擇,盧老師也認為十分有趣,並分享其研究經驗。英文版選擇之《平定臺灣戰圖》,其實是據乾隆朝時福康安平定林爽文事件後,奉命繪製的《平定臺灣得勝圖進呈副本》製作而成。在福康安上呈的稿本中,描繪枋寮之戰的圖像重點聚焦於陸地上的軍隊,目的為傳達福康安派遣大量騎兵截擊敵方軍隊,進而在枋寮取得勝利之景況。然而以此底圖繪製而成的〈枋寮之戰圖〉之呈現卻大有不同,圖上船隻的大小是原圖的三倍,也反映出乾隆皇帝欲強調海洋的重要性;與之呼應的是有一塊置於承德避暑山莊、記載枋寮之戰的石碑,碑文內容即在強調滿洲人在海洋打了一場勝仗。《平定臺灣戰圖》在宮廷繪製完成後,隨即印刷出版;乾隆皇帝將第一批圖送給駐紮內亞的總督與大臣,是為告知本朝在海洋上的勝仗;第二批送與中原地方的封疆大吏;第三批贈送給來訪的外國使團,亦包含英國馬嘎爾尼的使團。乾隆皇帝將此圖贈送給馬嘎爾尼之用意,即是在於宣傳滿洲人不僅善於在陸地上打仗,也擅長在海洋上作戰,並能打下漂亮的勝仗,此舉亦有宣揚國力、威嚇英方之用意。
盧老師指出,此事件恰能呼應《藍色邊疆》書中所強調的空間性。盛清時期清朝面對新疆、海疆與苗疆這三個邊疆的事物,當時到邊疆任職者,皆是歷任封疆大吏的官員,也是最熟悉邊疆事務的優秀人才,從人才派遣即可反映清朝對這些疆域的重視,臺灣這個空間對清廷而言也是重要的海疆。布老師並使用了比較帝國史的研究方式,探討當時歐亞大陸的幾個帝國如何認識、理解、定義海洋,布老師從海洋史、全球史的角度重新認識清帝國如何認知海洋,不管是關於海洋的論述、海洋空間的制度、攸關國家正統性的議題,以及最重要的國家與地方之間不斷的交流與互動,這些面向皆在書中有豐富的討論。最後,盧老師認為《藍色邊疆》一書在空間與視角上都有所突破,對臺灣海洋史領域而言實是是重要的拓展。也鼓勵與會同學一齊投入海洋史研究,開展更多研究的可能!
[1] Ronald C. Po, The Blue Frontier: Maritime Vision and Power in the Qing Empir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布琮任教授的博士論文參見:Chung-yam Po, “Conceptualizing the Blue Frontier: The Great Qing and the Maritime World in the Long Eighteenth Century,” (Ph.D. Dissertation, Heidelberg University, 2013).
[2] ‘‘Twee ongewapende Hollandse schepen worden door drie Chinese met kanonnen aangevallen, anoniem, 1750-1800,’’ 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藏,文物圖檔編號:AK-RAK-1991-11-D。
[3] 布老師介紹了兩本書,都是重新定義「海洋中國」概念之著作,推薦讀者可以一併閱讀。參見:Li, Guotong, Migrating Fujianese : Ethnic, Family, and Gender Identities in an Early Modern Maritime World (Brill, 2016). 麥柯麗(Macauley, Melissa)著,林玉菁譯,《遙遠的海岸 : 中國海疆上的殖民擴張》(臺北:時報文化出版社,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