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楷庭

講座名稱:數位之田、檔案之野
主講人:李梅君(中研院民族所助研究員)、何俊頤(中研院社會所博士後研究員)
主持人:洪伯邑(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教授)
時間:2025年2月7日 14:00-15:30
地點:台北世貿一館展位B820
編書緣起與本書簡介
四年前的《田野敲敲門:現地研究基本功》在出版市場收到熱烈迴響,主編洪伯邑老師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思索,當世界在變化,田野技藝和倫理又應該如何與時俱進,從而邀集不同領域的學者,就各自所長,重新思辨田野,集結成冊,是為《田野敲敲門2:調查研究再進攻》。洪老師在講座的開始,細數各章節如何在既有的實體蹲點式田野想像上「再進攻」:隨著全球化與數位化,傳統的現地田野或可能變成移地研究,乃至多點連結,或可能遁入數位空間,這兩種可能性重新定義了「何處是田野」,遂成為本書關注焦點;當田野地是不對外敞開,甚至在物理空間上封閉的機構,或在田野工作的過程中須了解無法再現的過往事件,如何藉由靈巧應對或檔案爬梳來「解鎖」不易親近的田野,也成為書寫對象;當代的田野工作不再侷限於以視覺為主、人為中心、研究者主導的觀察,田野地裡出現的聲音應如何被記錄和觀察,人與其他物種乃至土地等非人角色如何互動,研究者如何走出學院,和社區合作來開展其研究,也一一進入作者群的視野,成為各章節素材。這些章節沒有固定的閱讀順序,而且各種田野路徑其實具有高度交錯、彼此串連的特性。開場的最後階段,洪老師以臺語華語雙聲道及生動口吻,點出作者群肖像插圖的設計巧思,也說明由作者群精心錄製的podcast節目「田野跑路中」和書本內容的互補性,建議讀者一併搭配服用、練功。
數位之田、檔案之野
李梅君老師以數位之田為題,首先列舉三項她主要做過或仍在進行的數位田野工作。一是g0v零時政府與公民黑客行動的田野調查;二是關懷迷因,以「早安圖」的製作和傳播為討論對象;三則是假訊息和謠言地景的研究。李老師踏入數位田野的起點,要回溯到2014年的三一八學運,當時負笈海外的她透過立法院內外的線上直播參與家鄉的社會運動,也因此注意到一群協助架設直播平台和彙整資訊的自主公民黑客。學運結束後,民間發起「割闌尾」罷免行動,延續運動能量,當時罷免連署現場往往聚集大批「直播主」,報導主流媒體忽略的消息,李老師當時以這群直播主作為田野對象,時而在現場調查,時而退居螢幕前觀察直播主們的線上表現。在李老師看來,數位田野地絕非只在網路上,而是物、線上和線下之間反覆來回的實作空間。另外,以g0v為例,多數黑客們固然在實作時共享同個實體空間,但也同時透過數位裝置在線上進行資料的共享、共編,從而狹小空間內已超展開成多重時空;由於數位平台的特性,在數位田野中爬梳來自不同時、不同地的資料在研究上成為可能,也有其必要,大量零碎的資料遂為特色,關於資料的蒐集和分類也成為研究者的挑戰;數位田野涉及空間、身體和物質的複雜交錯,有別於傳統田野,凡此種種,在書中還有更詳細的説明。
何俊頤老師以檔案之野為題,他過往的研究涉及戰後地下水的觀測和治理,為了瞭解中南部一田野地的地下水井開挖歷程,又受限於當地居民的口述資料難以精確理解政策,遂開始接觸官方文獻,並且逐漸從政府檔案中漸次瞭解戰後當局對地下水資源管理的構想。研究過程中,何老師一方面在官方文獻爬梳過往的地下水調查成果,另方面在現地田野訪問了當時協助調查的鑿井工程隊成員,累積口述資料,充分體會到檔案研究和現地田野間緊密地互相支持關係。此外,在蒐集檔案的過程中,往往需要親自到檔案管理單位查找資料,和管理人員互動的經驗及累積的情誼,又或者因爲到海外檔案館蒐集資料而得以和學術同儕共享異地生活的經驗,都是研究生活的養分,從而也是田野心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最後,何老師請聽眾留意,數位之田、檔案之野並非只侷限在特定的研究場域,或由特別受到訓練的研究者所壟斷;這些田野技藝和一般人的生活經驗息息相關。
邀稿趣談與推薦章節
兩位主講人都簡短分享完後,同為本書主編的主持人洪伯邑老師再以輕鬆方式引導二位回顧邀稿過程。洪老師以是否囿於人情壓力而被迫接受邀稿作為提問,何老師則向觀眾反問「如果有一個權威者問你,他是不是很權威,要怎麼回答」幽默回應,接著自述由於在檔案研究中累積了一些心得和教學經驗,便乘邀稿機會順水推舟,整理資料以饗讀者;李老師回顧她過往在學院的求學經驗,由於每每在人類學方法論的課堂上,都用閱讀民族誌來取代田野技藝的學習,從而在現地田野時不得要領,所以認為本書的定位和內容很有意義,有意願也榮幸參與寫作。
主持人洪老師接著請兩位主講人各自分享本書最推薦的章節:李老師認為王安琪的機構田野使她受益良多,以當舖研究為例,當鋪的運作讓人得以窺探草根性的金融和中小企業的營運模式,但若不得機構田野的要旨,就很難深入當舖進行研究;何老師求學期間唸過生態,也常跑野外,對林靖修的發聲田野和鄭肇祺的多物種民族誌最感興趣,林靖修的發聲書寫和何老師的登山經驗得以結合,而鄭肇祺提供了自然生態和社會科學跨學科、跨專業的研究指引。
觀眾互動與問答
首先,有觀眾請主講人分享田野工作中的失敗經驗,李老師坦承自己現階段的田野工作涉及資訊安全,資料取得相當困難,至今依舊蹲點,等待未來某一個失敗轉成功的時刻;何老師在剛開始接觸檔案時,往往因檔案的編目不夠詳盡,且未能掌握其編排架構,花費大量時間卻不得要旨,又或者何老師曾經在現地田野的訪談中,把握機會展現訪談專業,並得到許多收穫,卻在隔次登門拜訪時遭拒於門外。洪老師總結,由此可見,田野的動態始終存在。另外,觀眾也進一步提問,在田野現場的人際互動中,是否有合乎或者不同於外界刻板印象的經驗,洪老師以遠洋漁業研究為例,由於從業人員強烈的陽剛特質,研究者往往需要透過飲酒來建立關係,取得信任,在此確實合乎外界印象;李老師則提到,黑客們在一般大眾眼中多半被認為充斥著「宅男」,但在她觀察,g0v其實是性別非常多元的社群,若要論該社群是否在哪些事情上有高度同質性,則反倒是對使用筆電的黏著度,這點值得研究者留意並融入;何老師以在觀測井工程的田野地經驗為例,刻板印象中,工地的勞工揮汗工作時應該喜歡配冰啤酒,但施工現場卻只見人手一杯手搖飲,或者當研究者想要透過請喝飲料來建立關係時,也要注意不同田野和不同人有各自的界線,過分熱情說不定適得其反。
第二個問題:數位田野和檔案研究有沒有可能相互牽涉或啟發?何老師舉近期手邊的檔案數位化工作為例,一份檔案要能夠被收藏機構肯認其保存價值並放到線上,有時需要線下的人際溝通和說服,認識到這一線下線上的人際來往,或許有助於資料使用者理解,何以有些資料始終未受機構青睞而被數位典藏。李老師再次強調數位田野中資料零碎且繁雜的特色,對於資料的蒐集和分類,都和檔案研究者的工作相似。
第三個問題:使用數位資料或檔案資料,有無特別需要注意的倫理問題?在面對IRB(研究倫理審查委員會)的時候,有無實際的操作策略可以分享?李老師就數位田野倫理方面,認為不論是截圖蒐集資料的恰當性,在匿名線上平台或聊天室適當自我揭露的時機,都是值得討論的倫理問題。面對IRB的審查,人類學的田野工作往往基於便利性而允許受訪者的口頭同意作為知情同意的一種形式;從數位田野擷取下來的數位資料如何在資安無虞的情況下被保存,也是兼涉技術和個資的重要課題;在AI時代,請人工智慧協助繕打逐字稿,固然可以大幅提高研究效率,卻也可能導致含有重要個人資訊的逐字稿內容被AI平台知悉,從而形成尚待解決的重大倫理爭議。何老師則認為,研究者和檔案典藏機構互動時,若對於某些檔案內容的保存或使用發生歧異意見時,也可能產生倫理問題。
第四個問題:書中觀點顯示,「檔案研究」是相對於現地田野調查的研究形式,但田野調查和檔案研究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換言之,讀檔案或讀民族誌,有沒有可能是在做田野?何老師認為,基於兩種研究的材料性質不同,「檔案研究」和「現地田野」仍然不太一樣。如果為了瞭解民族誌的書寫過程,對作者進行訪談,那仍然是一種田野調查;言下之意,何老師似認為,單純讀檔案或讀民族誌的研究過程,不是做田野。但閱讀檔案確實也得打開某種「敏銳度」,雖然打開的東西不一定是現地研究的身體五感,但是細緻的注意所接觸資料的細節、試圖解讀某種「陌生」訊息、隨時注意所見與為何能見等,確實會讓人覺得做田野跟讀檔案有些相似處。
最後,洪老師總結,由於世界和田野互變,對於田野的想像未必有標準答案,但只要對話能夠繼續,就有可能以互辯應互變,最終找到適當的田野技藝來回應我們所身處的變動世界。
講座完整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