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思瑜(臺大地理系碩士班碩士生)

講題:多點定點皆田野
主講:陳虹穎、王安琪、何俊頤
主持:黃舒楣
時間:2025年2月22日(六)14:00-15:30
地點:思享森林咖啡共享空間( 106台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三段245號2樓之1)
《田野敲敲門2──調查研究再進攻》出版後,歷經一系列講座,首度回到靠近校園空間的思享森林舉辦。本日的分享聚焦在分享者們的田野軌跡、打入田野的過程,以及遇到困難時的轉進方式。
擔任主持的黃舒楣,即是系列第一本作品《田野敲敲門:現地研究基本功》作者群之一,開場之初,點出十九世紀人類學門奠立的「田野研究」(field research)過去是人類學學者在遙遠的村莊進行長期蹲點,而今研究者面臨的田野地點與進出的時間與頻率都已然改變。這也是《田野敲敲門2》迎向轉變的田野範式時,以豐富的方法與深度的討論來回應。
作者群的田野軌跡:從多點、機構到檔案田野
本次主講的作者分別是撰寫書中篇章〈移地與多點田野〉的陳虹穎、〈機構田野〉的王安琪與〈檔案研究〉的何俊頤,他們各以不同的關懷、研究興趣與際遇開展出殊異的田野軌跡。
陳虹穎現任教於政大創新國際學院,有豐富的多點與跨國田野經驗,包含臺北車站小印尼、香港與孟買等,也曾作為倡議者的身分進行研究;王安琪現於臺大健康行為與社區科學研究所進行博士後研究,碩、博班期間分別進行學校輔導室與安寧病房等機構,對機構的關懷來自於高夫曼的《精神病院》;何俊頤為中研院社會所博士後研究員,從做農民的鑿井經驗轉向梳理政府檔案,構建整體的政策與歷史脈絡。黃舒楣總結,分享者的經歷也回應了「田野在哪裡」以及「研究問題是什麼」兩者來回擺盪而維持旋轉的迴圈,但始終能夠找到一個入口循路而入。
如何尋找田野和進行田野工作?
陳虹穎分享做田野的基本是「隱身進去人群」、找到「駐足的方式和位置」,也包含在田野中為自己「找工作」。在一開始執行小印尼的田野時,除了膚色相貌與當地人格格不入,竟在初入田野時和吃飯的店家吵架。訪談附近的警察局了解可能著力的方向後,得到的建議仍是由此店家著手,因其是周遭最大、最有代表性的店家。因此,她和老闆道歉,並且詢問是否能在六日來協助端盤子,這樣「免費臨時工」的角色是真正融入的契機。
另一個重點則是研究者的自我照顧,在博士後田野研究香港的平民住宅與街頭小販時,除了進入家戶是門檻外,還察覺家戶空間的壓迫對應當時香港與中國的緊張關係,也在研究時陷入憂鬱。轉機則在參與傘運後萌生的社區維修服務隊,在出隊過程間進入家戶、為家戶維修物品時療癒了他人與自己。陳虹穎總結,「田野工作」令人著迷的也正是覺察他人與自己的需求間,找到空間創造自己的工作,她也在書中著重撰寫了研究者如何在田野中自我照顧與建立自己的知識網絡。
王安琪分享的主軸則是選擇田野地時的來回調整,從最一開始確定研究興趣、選擇田野地,以及透過次級資料初步了解機構模糊樣貌。她的田野歷程包含家人安寧照顧的經驗,以及以醫學院課程助教身分進入呼吸加護病房時,體會病患、家屬與醫療團隊的焦灼處境,而確立了自己對「死亡與臨終」的研究興趣。接著,指導教授提醒,可以「哪裡是死亡發生最多的地方」反向思考田野地的選擇,也因此在急診與安寧之間,選擇了相對友善的安寧,並參與安寧志工的課程與相關講座,也因講座認識報導人(安寧病房的主任)並得到參與觀察的許可。另外,機構有很多也各有差異,可以透過追蹤Threads、Instagram與公開的白皮書等初步了解。
此外,王安琪也呼應了陳虹穎提出在田野中為自己找工作的重要性,尤其在有本身步調與任務的機構之中更顯此需求。如同許多醫學生實習期間說自己是「大型路障」的自嘲,剛進加護病房田野時她也有相似的體會,也慢慢找尋工作、位置並融入。
在你的章節裡,最想說的是?
何俊頤分享,最希望傳達的是讓大家想像、認識和熟悉檔案的生產脈絡與典藏脈絡。「檔案研究」在一本主要談田野技法的書看似突兀,但若要回溯過往研究對象究竟經歷了什麼,就必須訴諸於檔案。他認為研究者常見的誤區是經常預設自己想知道的一定會有留存的檔案,相反的,在面對檔案時應該要正視其自身生產與典藏過程,包含由誰出於什麼目的紀錄,以及由誰收集並且編目典藏,這兩者脈絡有時容易想像,有時卻是斷開的。
王安琪書寫的章節是〈機構田野〉,她分享的層次包含以局外人身分進入、作為局內人,以及實際進行田野時可能與檔案產生出入。作為局外人進入田野時,挑戰在於如何打入機構;再者,是提供局內人研究機構的討論,日常生活中其實有各式各樣與機構相處的經驗,例如公部門實習、當兵等,了解機構與社會組織,也間接對生活有所幫助;最後,則是進行田野時,可能會與先前收集的資料有所出入,例如進田野前讀到的安寧故事書看似和諧,但實際上一個人死亡的時機是不可捉摸的,臨終前家人的種種考量與決策也因而充滿矛盾與挑戰,這種不一致拉出的張力正是實際進入場域的魅力。
黃舒楣補充與總結,自己也曾有無法進入預定田野的經驗,但轉身、換個計畫,意外發現驚奇的故事、研究計畫有所轉向,這也是田野遇到的無預期驚奇與挑戰,並承接接下來的討論。
個人遭遇過最困難的經驗,如何轉身?
陳虹穎說,自己在英國博後期間進行的孟買田野,遭遇困難包括進入前與進入後。進田野前,要在沒有去過孟買的情況下,憑空組織一個研究團隊並撰寫計畫書,於是透過Youtuber的眼光了解孟買,並藉由航照圖找出研究的新意與破口:在小範圍區的住宅區內,竟有數種不同密度、不同紋理的豪宅區與貧民窟緊密相鄰。另一方面則是安全考量,對印度關於性別暴力的想像與印象,讓她在出發前學了一個月的防身術。
田野中遇到困難的轉進方式上,則是「狡兔三窟」的田野工作法以及割捨不適合的關係與資料。她能進行的田野時間有限,因此會在出田野前規劃三條可能的路線,若是不順利就立即轉進下一條;另外,也遇到有報導人試圖控制其所能接觸的對象資訊與管道,而透過此報導人以受控制的方式收到的資料是難以驗證的,她也割捨掉這段關係。
何俊頤分享,進行檔案研究時會遇到實際搜尋後才發現資料比起預定的少,此時會對已經完成的計畫書的題目可行性產生懷疑,但書中介紹的「目錄法」可能可以作為突破,透過轉向了解檔案管理系統編輯、分類的邏輯,能更加清楚可能的資料在那裡,也可能會有意外的新方向。
舉例來說,他進行研究時下意識找尋農業與水利的檔案與相關專家,但是梳理中研院近史所的目錄,發現外交部竟然有一批援助臺灣水圳開發計畫的文件,才驚覺自己過去閱讀史料中已有蛛絲馬跡,但沒有意識到可能和外交與國際政治有關。後來,去美國國家檔案局找尋資料時,待在當地的時間有限,也要從檔案局繁複的資料、有限的目錄中辨別資料可能的所在地、快速找出並且掃描。這也回應檔案研究的過程,並非坐進一個檔案館就找到需要的資料,而是要認識、接觸資料生產和機構典藏的邏輯。
讀者提問:性別、多工時代與敏感議題
讀者提問田野過程中如何面對性騷擾,並進一步討論進行田野時,可能會因為訪談中還沒問到自己想要的資訊,而忍受相關的試探、或是當下沒有識別出對方的意圖。陳虹穎回應,儘管田野工作者有建立人際網絡的需求,面臨搭訕也會有對方可能是潛在的受訪者與當地朋友的考量,但她在香港與孟買的經驗後,認為最好還是拒絕,不要製造任何錯誤的幻想,這種關係沒有辦法幫助田野工作正常展開。
何俊頤說,或許可以將討論延伸為在田野中怎麼回應他人的期待,研究者可以正視自己當下的判斷,而不只是順應來自書上或是老師對田野典範的期待,也許會損失一些認識他人的經驗,但自己可以接受就好。黃舒楣補充,田野有很多不同的樣態類型,從熟悉區域、陌生地域到跨國田野的風險不同,若行前能有準備、識別文化符碼(cultural code)有助於避免相關情境,另外,田野夥伴乃至同學與家人的協力,也有機會降低風險。
另外有人提問,自己身為學生能進行田野的時間有限而破碎,沒辦法長時間的沉浸,也在再度進入時感到斷裂。陳虹穎回應,自己身為教職與多工時代下,對這個問題很有感觸,她的方法是在零碎時間做完後會藉由錄音或是寫筆記提醒自己做到哪裡,有比較長的時間沉浸於田野時,也要留下沉澱與消化的時間。
王安琪回答,可以透過索引(Index)來追蹤自己的進度,例如透過Excel記錄自己的檔案看到哪裡、有什麼有趣之處,下次可以使用查詢的關鍵字。另外,田野筆記除了紀錄當下的場景外,也可以列出代辦事項,例如哪些部份要與其他受訪者交互驗證,此外,也推薦書中〈數位田野〉的章節,有時無法親身進行田野時,數位田野是很棒的方法。何俊頤提醒,可以找一個自己最熟悉的工具勤於做筆記,不要貪圖於多種不同的生產工具、讓筆記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另外有讀者提問在田野地如何與當地人接觸、表明自身的身分,尤其是進行政治敏感的題目時,在剛接觸立即表明自己的研究是否會難以開展田野?何俊頤分享,自己進田野時正是雲林超抽地下水、造成地層下陷的新聞最紅的時候,從臺大學生階段到中研院博後研究時,報出自己的單位時當地人很容易警戒是不是中央的人要來做什麼。而自己採取的應對方式就是換人問,這個題目沒有非訪不可的對象,遇到不願意多談的對象也沒辦法,但遇到友善的人也很好。王安琪補充,她會適度表現出立場與態度,表明自己希望更平衡看待不同觀點與親身了解互動的脈絡,讓受訪者更能接受。
總結
主編陳懷萱回應,動態的田野關係涉及到許多的角色轉換與定位,除了你對田野人、物、境的理解,也必須在關係互動中覺察別人如何想像你。回應上述性別的討論,她分享自身是如何因為在雲南進行田野過程中碰到的性騷擾課題,開始思考性別角色的展演性,更促使她重新檢視因著旅遊匯聚在田野當地的各種人,在建構與展演自身性別與身分認同背後,如何體現對於邊境與家園的意涵。她也進一步提醒,今天的分享中,多點、機構與檔案看似是不同的田野,但其實是提供不同的轉進策略與路徑。
黃舒楣最後總結,希望這場分享可以開啟讀者的興趣──找一些可能的路徑,走入真實世界,儘管可能不容易,卻也打開看待世界的新角度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