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補功能到風雅鑑賞
文/林宣瑋
- 左起為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余佩瑾、臺大藝術史研究所特聘教授謝明良
講題:從實用到賞鑑──陶瓷修補術的文化史觀察
時間:2/16(六)13:00-14:30
主講:謝明良(臺大藝術史研究所特聘教授)
主持:余佩瑾(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
地點:臺北世貿一館展位C720
以往舊東西壞掉了,就算修復後,其價值也會大打折扣。但在古代,損壞的陶瓷在修復後,有時價值不減反增。
「一件東西破掉了,修復,除了使用功能之外,還會牽涉到不同地區的使用與功能。而且之後修復這件事情還會變成鑑賞,這是很特別的一件事情。」現任故宮博物院器物處的處長余佩瑾如此說到。由於陶瓷的這個特性,也吸引了中國陶瓷史權威謝明良教授的好奇。畢業於日本成城大學的他,除了是台灣的講座教授之外,也常受邀至德國、日本講學,在陶瓷研究方面累積了多年經驗。
談到這本書的起源,研究中國陶瓷史的謝明良說,自己在唸書的過程中常常會遇到瑕疵品的問題,也會看到各個時代的人如何對待破損的陶瓷、如何將瓷器補強使其不易損壞,久了久了就累積一些文章,集結起來就成了《陶瓷修補的文化史》。
謝明良雖然是作中國陶瓷史,但是歐洲、日本的東西也都會涉略,這也使得《陶瓷修補的文化史》有許多的日本、歐洲的素材,十分精彩。
鋦釘補瓷
在許多不同的修復術中,鋦釘補瓷大概是目前最常見的方式。若陶瓷破損,在破損兩邊鑽孔,綁上樹皮、鐵線或銅線,將破損部位的零件串接,即稱為鋦釘補瓷。有的時候,如果破損地區已經不在了,則用其他陶瓷的碎片或瑕疵品補上,這種作法也就是日本人所稱的「呼繼」。
鋦釘補瓷的方法雖然很好理解,但實際操作起來卻不容易,其中又以鑽孔最為麻煩。鑽孔的技術到處都有,並不是特定區域的發明,但怎麼鑽卻是門學問,牽涉到瓷器的質地。如果瓷器燒製時的溫度不高,屬於低溫陶器那麼用普通的石頭或獸骨即可鑽孔,也可用漆去填補。石器時代出現許多的破損低溫陶器,老祖宗們即是用樹皮打結的繩子去修補。謝明良又提到,20世紀初在日本人來台後,他們也在台灣的排灣族看到這種技術。與石器時代不一樣的是那時已經出現金屬,因此排灣族也用鐵線串接。
鋦釘補瓷會有個大缺點,因為是用串接、填補的方式,導致漏洞很多,瓷器就算補起來了也不能夠裝液體,只能夠裝固體的東西,使得原先的功能性大打折扣。
在五世紀的中國,就已經可以見到鋦釘補瓷的工藝品,這些工藝品也多半是低溫陶器。14世紀的景德鎮也可以看到更為進步的鋦釘技術,工匠會依據陶瓷器的厚度,去裁減鋦釘釘腳的高度,此時的修補技巧高超,補完後的瓷器也可以裝水而不會滲漏。不過如果翻到背面,仍舊可以看到修補的ㄇ字型痕跡。
除了中國之外,在日本也看得到鋦釘補瓷的技術。在逃亡至日本、後被德川光國聘為國師的明朝遺臣朱舜水(1600-1682)所編纂的《朱舜水談綺》一書中,就提到了「馬蝗絆カスカイ」一詞。カスカイ在漢字中可以寫成「鎹」,指的即是瓷碗外壁的補釘。而馬蝗絆則是形容這種外面的補釘長得很像馬蝗(水蛭)。
不過這樣的技術究竟是日本土產還是外界傳入,日本學術界目前還有爭議,因為目前所發現有鋦釘補瓷狀況的瓷器多半都是中國陶瓷,鮮少見到日本瓷。相對於使用鋦釘來補,日本瓷多半用漆的方式。謝明良舉了個生動的例子。在某個保存良好、幾乎可以識別出各個單位主人家職業的16世紀日本福井縣遺跡中,考古團隊在某個醫生家挖掘到幾片12、13世紀帶有補丁的中國陶瓷。「這樣的現象十分困擾日本學者,因為根本無法辨識究竟是醫生買中國來的修復瓷,還是中國瓷碗在當地被修補匠用鋦釘補瓷的技術修補。」唯一可確定的是,日本的瓷器在19世紀之前是很少看到鋦釘補瓷的現象。
用鑽石鑽孔?
隨著高溫燒瓷的技藝日益發展,鑽孔這門學問也越來越複雜。相較好鑽孔的低溫陶瓷,高溫陶瓷硬度高,一般的石頭或獸骨根本無法鑽洞,如果想用原始的修補方式,那高溫陶瓷便無修復之日。謝明良提醒觀眾,此時就得思考鑽頭技術與高溫燒捕的技術之間的關係。
「在高達一千多度的高溫中,瓷器非常堅硬,大概只能用鑽石等級的鑽頭才能夠鑽孔、進行修補。」換句話說,如果看得到利用鋦釘補瓷所修復的高溫瓷器,那麼就代表那時應該有利用鑽石來鑽孔的技術。
「其實人們運用鑽石的時間遠比我們想像的早。」在中國早期的良渚文化裡,就可以看到運用鑽石來切割的遺物,甚至也有發現鑽石砂。因此也有學說認為,在距今千年的良渚文化其實就有這樣的技術。
此外,中國文獻有很多運用金剛砂、鑽石的紀錄,東晉時期的南京也有記載有人帶著金剛石的鑽戒,唐朝的文獻也有提到西域來的金剛鑽,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有提到類似的事。19世紀時德國人也有到中國蒐藏碎鑽,只可惜後來因為經濟不利益而作罷。
不過利用鑽石來鑽孔這件事,到近代都很盛行,台灣早期的瓷器也都是用鑽石頭去鑽。由瓷器的鑽孔研究到鑽頭、以及鑽頭原料的來源,這也是很典型的工藝史的提問。
除了鑽頭,鑽具也是值得得考據。目前最常見的是弓鑽(bow drill),像是拉胡琴一樣,利用迴轉運動鑽開陶瓷。這種技術除了中國之外,也可在印度、巴基斯坦看到。另一種鑽法是舞鑽(pump drill),用上下抽動的方式鑽孔。謝明良說,他以前一直用弓鑽是中國用法、舞鑽是日本用法的二分法來區分兩者,但後來看到德國所藏的20世紀中國鋦瓷匠的采風圖,才發現原來在20世紀的北京,鋦瓷匠是會兩種方法都使用、甚至同時並用的。
從實用到風雅
修補這門藝術發展到後期,其目的性也從實用轉為風雅。早期因為東西很貴,瓷器相對而言相當貴重,因此就算破損了也捨不得丟。不過發展到了後期,瓷器開始多了起來,反而收藏家開始欣賞修補過的陶瓷,19世紀來到中國的西方人甚至覺得鋦釘補瓷是中國特色,認為修補過的瓷碗是異國風情的再現,而補瓷匠的修補工作甚至還變成許多繪畫的題材。
對補瓷的喜愛不只起於西方,早在宋朝就有文人雅士將竹葉、書枕和鋦釘的茶碗融入一體的景物畫。這也顯示著文人已經把修復過的碗視為是一種風情,明代更將鋦釘過的碗融入佈景中。滿清入關後,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乾隆皇帝就曾希望底下的造辦處能夠燒出極好的陶器,因為自古中國有著堯舜陶鍋的傳說,只有道德極高的人才能獲得完美的陶器。乾隆皇帝認為若能夠得到極好的陶,那也就代表他繼承了中國的大統,獲得天命。他同時也將宮中修補好的瓷碗以便宜的價格出售,除了開拓財源之外,也有推廣皇室美德之舉,而皇室流出的修補瓷碗更得到民間的喜愛。
除了中國之外,日本也不遑多讓。相傳織田信長(1534-1582)更以天價收藏過日本的茶道大師千利休(1522-1591)所修補過的茶碗。謝明良說,古代日本人也相信,用漆接合過的茶碗別有一種接續美。利用漆來補瓷也是日本的特有手法,在中國除了清宮的陶瓷之外,出土陶瓷還沒看到這種接續法。發展到後期,「日本的陶工甚至會以修補的多寡來炫耀自己的技術純熟。」
補瓷這一門學問,到了後世更衍伸出許多意涵。張藝謀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中曾出現沿街叫賣的補瓷匠,他會將壞掉的青花瓷碗拼湊起來,用繩子綁起來,然後塗點油,開始鑽,開始修補。「這部電影也在講愛情的修補,藉由補瓷象徵著愛情的破鏡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