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摘錄)
黑格爾是西方哲學史上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他的哲學體系包羅萬象,不單幾乎涵蓋所有傳統哲學領域,更觸及絕大部分主要知識範疇,構成龐大而嚴密的體系。黑格爾重視哲學史,認為歷史上哲學理論的更替有內在的邏輯理路,更自視為哲學發展的高峰,甚至是終結和完成;他極力把前人的思想精粹融入其系統之中,務求達成傳統哲學的理想。若論哲學野心之大、理論架構之嚴密、思維系統之深和廣,黑格爾都可謂前無古人,也難有後來者。然而,黑格爾哲學向來也以艱澀難懂聞名,不僅概念極為抽象,運用獨特的用語和表達方式,而且論述表面上經常自相矛盾,似乎有意不按邏輯規律。
後世學者對黑格爾的評價分歧甚大,有如羅素(Bertrand Russell)般認為黑格爾哲學不僅難解,而是「幾乎所有黑格爾的學說都是錯的」(Russell, 1946: 757);羅素指責黑格爾有意透過艱澀的表達方式來迷惑讀者,令人誤以為背後有高深的洞見,他在一篇短文〈哲學與政治〉曾如此批評:「黑格爾的哲學奇怪到令人不會預期他能令心智健全的人接受它,但他卻做到了,他表述那麼晦澀,令人誤以為它必定很深刻。」(Russell, 1950: 10)作為分析哲學的奠基者,羅素自己也曾被黑格爾「迷惑」,更在《我的哲學發展》中承認自己從前是「徹底的黑格爾主義者」(Russell, 1959a: 42),只是後來醒覺了,意識到問題所在,才放棄了黑格爾系統,提出一種與之對立的哲學方法和態度。從此,強調概念分析和科學知識的分析哲學普遍把黑格爾學說視為反面教材,代表最故弄玄虛、最荒謬無稽、最不合邏輯的哲學。
尤有甚者,按照一般的理解,黑格爾宣稱把握絕對真理和絕對知識,自以為擁有上帝的目光,不單了解自然(nature)和精神(spirit/Geist)領域的各種現象,更能把握背後的形上實體和終極原理。因此,黑格爾哲學似乎自視為完整全面的形上學,其系統更龐大得似乎把一切吞噬其中,帶有強烈的排他和封閉性。對此,祈克果(Søren Kierkegaard)早在19世紀中,黑格爾的影響還處於高峰時,在其《非科學的結語》已有嚴厲批評,他慨嘆黑格爾系統表面上無所不包,卻竟然容不下有生命、有血有肉的個體存在(Kierkegaard, 2009: 92–106)。黑格爾對自己身處的時代高度評價,似乎把當時的德國文化視為人類文明的典範,把普魯士(Prussia)的君主政體和基督新教視為政治和宗教的最高體現,甚至宣稱歷史、文化和哲學的終結,因此被稱為普魯士的御用哲學家。凡此種種都似乎代表極端保守、封閉、自以為是的哲學立場,以致被波普(Karl Popper)在其著名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批評為現代世界的主要敵人之一(Popper, 2002: 245–),應該如柏拉圖(Plato)和馬克思(Karl Marx)的反民主政治思想一樣被摒棄。
以上批評並非無的放矢,黑格爾哲學表面上的確有上述問題,不少研究黑格爾的學者也力圖為這種保守的傳統解釋辯護,繼續以黑格爾的哲學框架理解世界,評價歷史發展、文化藝術和其他哲學理論。然而,黑格爾死後近兩百年的世界,無論社會、政治、藝術、宗教還是哲學都有驚人的發展,尤其是自然科學和現代科技所促成的變化,使人類現今的生活與兩百年前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各個領域都不可同日而語。若要認同黑格爾表面上所宣稱的歷史、文化和哲學之終結,今天還支持這種對黑格爾的傳統解釋方法,這要麼是極端無知,要麼是徹底盲目,而事實上也沒有充分理解黑格爾哲學中進步、開放和批判的部分。研究黑格爾的學者有分所謂左傾和右傾的路線,後者是上述較保守和傳統的解釋,而前者則代表較進步的哲學,強調社會改革,衍生後來左翼的新馬克思主義(neo-Marxism)或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左翼的解釋一般較著重年輕時期的黑格爾,以盧卡奇(Georg Lukács)1948年出版的《青年黑格爾》(Lukács, 1973)為代表。無可否認,黑格爾青年時有較多進步思想,但若要把黑格爾早年零散的思想片斷,視為真正的黑格爾似乎有點牽強;即使把黑格爾如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般區分為前後兩期也不太適當,因為青年黑格爾還未發展出一套完整而穩定的哲學立場,更遑論有系統性的學說。黑格爾年輕時的確有些創見,但要評價黑格爾無可避免要以他的成熟理論為依據,不單因為那是他經過長年累月的思想成果,而且因為那才是一套哲學的思想體系。
黑格爾的成熟系統表面上不單立場保守,自視為人類思想和哲學的高峰,而且還似乎是個封閉系統,沒有修正的空間,難以面對人類文明的不斷發展和進步。然而,學界也有一種較溫和的路線,嘗試為黑格爾的哲學辯護,代價是放棄其系統中過時的部分。這種廣為接受的策略以克羅齊(Benedetto Croce)為代表,他在1907年出版《黑格爾哲學中還活和已死的部分》(Croce, 2001),把黑格爾哲學中對當世還有意義的部分,從那些過時的部分區分開來,加以演繹和發揮。然而,克羅齊認為不單黑格爾哲學中最為人詬病的「自然哲學」,甚至整個系統的基礎《邏輯學》也同屬已死的部分;還活著的只是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包括黑格爾的倫理、社會、政治、歷史、藝術和宗教哲學等。這種區分大致上配合黑格爾對後世的影響,黑格爾的思想在許多領域留下了深刻的痕跡,但這些影響大都並非源於其理論最核心的《邏輯學》,甚至最初也不是來自《精神現象學》,首先受人注意和發揮影響力的,反而是黑格爾各部有關社會政治和歷史文化的講演錄。克羅齊提出的策略表面上吸引人,不少學者實際上也以這種方法閱讀黑格爾,嘗試從其宏大的體系中獲取一些哲學洞見,但這種解讀並不符合黑格爾的哲學精神,難以自圓其說。黑格爾的理論以嚴密見稱,各個環節互相緊扣,這種系統根本不容易抽離個別部分,獨立評價得失;況且克羅齊所代表的理解方式一般把黑格爾系統最基礎、最核心和最重要的《邏輯學》視為過時和可摒棄的部分,即使較同情黑格爾的專家如泰勒(Charles Taylor)也在《黑格爾》一書的結論中接受「黑格爾的核心論旨已死」(Taylor, 1975: 538)。倘若黑格爾的理論核心或根基已死,那麼其哲學枝節又怎能獨立繼續存活呢?即使黑格爾對各種倫理、社會、政治、歷史、藝術和宗教問題有深刻的見解,若這些反省沒有嚴謹的理論基礎,那麼它們頂多只是一些有啟發性、但支離破碎的洞見,不可能為不同的精神或人文領域提供較整全和有系統的解釋,更遑論建立一套有生命力的世界觀,幫助我們理解瞬息萬變的現代世界。
本書嘗試重新理解黑格爾哲學,在上述的主流解釋之外另覓空間,提出一種另類、但有憑有據的詮釋。筆者雖然重視黑格爾對各個文化和哲學領域的分析,但反對克羅齊所代表、把黑格爾的哲學系統弄得支離破碎的解釋方法。本書的首要目標並非把握黑格爾在個別領域的深刻洞見,因此不會聚焦在各個影響力較大的精神哲學範疇,而是重點處理其哲學體系的邏輯基礎,把它們視為系統的個別環節,由此理解各個理論分支。筆者把黑格爾哲學視為一套完整而嚴格的系統,以成熟的《哲學百科全書》為理論框架,以《邏輯學》為系統基礎。雖然筆者肯定黑格爾哲學的嚴格系統性,但卻反對傳統保守的解讀方式,把黑格爾哲學視為封閉、永恆不變的系統。筆者亦不會避重就輕地以黑格爾年輕時較進步的思想來為他辯護,而是嘗試提出一種新穎的解讀方式,在肯定黑格爾的嚴格系統要求之餘,嘗試把黑格爾哲學理解為本質上開放的系統和思維方式;亦會借助現代哲學的概念和科學知識來重新解釋黑格爾的思想,顯示出其哲學的現代性和活力。
要建立這種新解釋,本書將重新演繹黑格爾的哲學理念。傳統主流的解釋把黑格爾哲學視為一套野心極大的形上學系統,務求如上帝般把握一切終極真理,但傳統解釋未能充分了解康德(Immanuel Kant)對黑格爾的深刻影響。眾所周知,康德批判傳統形上學,透過審視理性的功能和限制,規定人類知識的範圍,剖析傳統形上學的各種謬誤,奠定新的哲學路向。康德後的德國哲學家大都繼承其哲學精神,以進一步發展康德哲學為己任,而黑格爾也不例外。黑格爾的確有嚴厲批評康德哲學,尤其反對他對人類理性的規限,但若有人認為黑格爾要重新樹立那被康德拆毀的傳統形上學,這實在未能了解到黑格爾真正的立場。簡言之,黑格爾從不否定康德批判哲學的基本精神,只是認為康德並未把批判的原則徹底發揮,未窮盡理性思維的可能性,也沒有了解理性本身的歷史文化條件,誤以為可以抽象地審視「純粹理性」的形式條件。所以,黑格爾的工作基本上是嘗試徹底完成康德的哲學理想,在具體的歷史文化條件落實和完成理性批判的任務。
康德透過理性批判重新分析傳統形上學課題,把形上學置於知識論或認知論的基礎之上,重新演繹這傳統學科,甚至清楚斷言「存有論(ontology)的高傲名稱⋯⋯必須讓位給純粹知性的單純分析這樸實名稱」(KV, A 247/B 303; cf. Lau, 2010; 2013)。黑格爾可謂消化了康德的精神,再向前邁進一大步,因為康德對傳統形上學的批判還不夠徹底,不自覺地假設了認知能力與對象之間的對立關係,未能明白到這個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係本身也受思維所規範,並非獨立於思維的概念系統。因此,最基本的研究對象既非傳統形上學所假定獨立自存的本體,亦非康德所提出的認知主體,而是作為把主客體兩者囊括在其中的「觀念」(idea),因為「觀念就是自在自為的真理(the true/das Wahre),概念與客觀性的絕對統一」(HW, 8: 367 [§213]),因此黑格爾的哲學立場被稱為「絕對觀念論」(absolute idealism)。哲學的工作是把握和整理觀念的內容,而「觀念的理念內容(ideal content)無非就是在其規定之中的概念(the concept/der Begriff)」(HW, 8: 367 [§213]),「概念」也就是觀念還未具體化之先的內容。黑格爾的「概念」可以指一般個別表述性質的謂詞(predicate)或思維範疇(category),亦即日常語言中「概念」一詞的意思,但黑格爾的「概念」狹義上更是個無所不包的「概念體系」,規範所有思維和存有結構,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可稱為「總體概念」或「總念」,黑格爾認為這個「概念體系」才是形上學作為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傳統中「第一哲學」(first philosophy/πρώτη φιλοσοφία)的真正內容。黑格爾認為普遍形上學(general metaphysics)不外是分析和處理這個總體概念,若康德是透過認知論來重新安置形上學,黑格爾可謂透過研究概念的哲學系統來重新發展形上學和認知論,甚至徹底取而代之。
這種理解方式本應一點也不陌生,因為黑格爾自己其實已經一再提出這種觀點,只不過大部分學者基於成見忽略這種顯而易見的解釋。黑格爾反覆強調「邏輯和形上學的統一」(unity of logic and metaphysics):「因此邏輯學就與形上學聯合在一起,形上學是在思想把握事物的科學,而思想是用來表達事物的本質。」(HW, 8: 81 [§24])這個論旨經常被理解為黑格爾把邏輯視為形上學,以為概念就是事物本身,甚至是本體或終極存有,這種立場可謂「實在化」或「形上化」了邏輯學。較少人留意到更合理和更妥當的解讀,應該是把形上學化約為邏輯,而邏輯不外就是概念論或範疇論(theory of categories),其重點在於分析概念的意義(semantics),可謂把形上學「邏輯化」或「非實在化」。這種解釋看似奇怪,但其實十分順理成章,尤其是黑格爾用來落實「邏輯和形上學的統一」的著作,亦即他整個哲學系統的核心和基礎,是稱為「邏輯學」(Science of Logic/Wissenschaft der Logik),而非「形上學」(Science of Metaphysics)。黑格爾自己把這種統一邏輯和形上學的系統稱為「思辯哲學」(speculative philosophy)(HW, 5: 16; 3: 39),我們也可稱之「邏輯形上學」(logico-metaphysics),代表一種「虛化」(deflationary)或「去形上化」(de-metaphysicalized)的形上學 (Lau, 2016)。黑格爾的形上學包括整個《哲學百科全書》系統,囊括「現實哲學」(real philosophy/Realphilosophie)中的自然和精神哲學,本書同樣會把上述的「邏輯形上學」觀念應用到現實哲學之中,分別把自然和精神哲學解釋為兩個不同領域的特殊形上學(special metaphysics),與邏輯學作為普遍形上學互相呼應;後者就是傳統的存有論,而前者則是因應不同領域有相應限制的特殊存有論,亦即不同的區域存有論(regional ontology)。
最能了解上述那種「邏輯形上學」解釋的人,其實是黑格爾一生的哲學對手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謝林晚年可謂生活在黑格爾哲學的影響之下,相當程度透過回應黑格爾來發展自己的哲學。謝林在《現代哲學史:慕尼黑講演錄》中把黑格爾哲學定性為「否定哲學」(negative philosophy),有別於謝林自己提倡的「肯定哲學」(positive philosophy),「否定哲學」只把握事物的概念可能性,未能肯定現實世界的事態,在這意義下它是否定和抽離的哲學。謝林批評這種哲學只有「單純邏輯的性質」(Schelling, 1861: 126),本質上是「毫不實在」的哲學,甚至由於它只隱於純粹思維之中,可謂是「消極」的哲學。謝林的論斷正好配合上述的解釋,黑格爾的哲學系統的確可被視為「否定」或「消極哲學」,因為它本質上的確是「毫不實在」,甚至是「務虛」的邏輯形上學,有別於「積極」、「務實」的傳統形上學。只可惜謝林誤以為這是黑格爾哲學的關鍵弱點,不了解這是進一步發展康德批判哲學的合理結果,更未能明白這種「務虛」的哲學才是黑格爾思想的創見所在,因為這種哲學才是真正開放和有活力的系統。本書將透過下列的章節,逐步整理和論證這種理解黑格爾的方式,建立一套內在融貫並且有理有節的解釋,分析其理論意涵和對現代哲學的意義。
第一章〈黑格爾及其哲學〉首先簡單介紹黑格爾的生平和著作,勾畫出其哲學系統的結構,交代本書的研究重點。
第二章〈批判哲學與思辯哲學〉正式開始分析黑格爾哲學的特性。首先由康德的批判哲學開始,分析理性批判的意涵,以及康德對傳統形上學的理解;然後指出黑格爾如何在康德的基礎上超越康德的限制,提出「真正無限」的概念,從而建立一種研究概念本身的邏輯形上學。
第三章〈哲學系統與理論預設〉分析黑格爾的系統理念。首先批評笛卡兒(René Descartes)以來主流的基礎主義系統觀,回應幾個主要哲學家的理論,討論黑格爾對基礎主義的批評,分析他的極端整體主義,以及其獨特的「無預設性」理念。
第四章〈判斷批判與思辯命題〉討論黑格爾有關判斷或命題形式的反省。首先回顧黑格爾對這問題的思想發展,然後分析黑格爾的「思辯命題」理論,透過批評學界的主流解釋來澄清黑格爾的「命題運動」觀。
第五章〈邏輯學與範疇論〉處理作為黑格爾系統基礎的《邏輯學》。黑格爾的《邏輯學》是一部徹底的範疇論,這部分首先回顧亞里士多德和康德的範疇論,分析它們的理路和主要難題,然後討論黑格爾範疇論的特性,解釋他的動態範疇觀念,以及與哲學史的關係。
第六章〈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討論黑格爾的現實哲學,包括自然和精神哲學兩部分,但討論重點是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尤其是社會政治和歷史哲學。目標是要把黑格爾的現實哲學解釋為一種後設理論,透過對照自然因果規律與精神領域的自由概念之間的差異,說明黑格爾的核心論旨;這一章尤其針對黑格爾客觀精神哲學,亦即法權哲學,澄清他是否提倡政治保守和樂觀主義,分析他如何理解歷史的進展。
最後的第七章〈黑格爾與當代哲學〉討論黑格爾對後世的影響,其中只會選擇當代哲學兩個最主要的派別進行概括式的討論。首先會討論現象學(phenomenology)創始人胡塞爾(Edmund Husserl)提倡的「嚴格科學」理想,分析他的無預設要求及其內在困難,並透過黑格爾對直接知識的批評,理解胡塞爾和主流現象學後來的轉向。本書最後討論一個表面上與黑格爾最不相容的當代哲學傳統,即分析哲學,整理它們之間微妙的關係,回顧分析哲學由初期還原主義(reductionism)和基礎主義(foundationalism),到後來較接受黑格爾的整體主義(holism)和新實用主義(neo-pragmatism)的發展,澄清所謂「黑格爾復興」(Hegel Renaissance)的因由,展示黑格爾哲學的現代性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