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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史研究的南洋視角——「一個醫學家的社會與人文關懷——伍連德新論」講座側記

文/黃品欣

左起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黃賢強、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兼所長雷祥麟

2024年臺北國際書展熱鬧展開,臺大出版中心響應盛會,舉辦了數場精彩的講座。在書展最後一天,臺大出版中心第七場講座:「一個醫學家的社會與人文關懷——伍連德新論」,邀請任教於新加坡國立大學的黃賢強教授,分享其2023年3月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之《伍連德新論——南洋知識分子與近現代中國醫衛》一書。並邀請研究專長為近代中國傳統醫療與公共衛生史、科學史及身體史的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雷祥麟教授,從中國近代醫療史的角度進行與談。

黃賢強教授的研究領域為近代中國南洋知識份子與跨域海外華人,《伍連德新論》一書主角伍連德(1879-1960)的生平事蹟是其關注已久的課題。伍連德是中國現代醫學先驅,以「抗疫專家」為人熟知。除了身為抗疫專家,伍連德同時還是社會活動實踐者、外交家、公共知識份子、文史學者與作家等多重身份。本場演講,黃教授以移民史、醫療史的角度出發,首先與聽眾分享其進行伍連德研究的緣起,說明伍連德的生平背景,及書中一些關鍵問題。理解伍連德在近代中國醫學史的成就後,進而從伍連德的書寫與行跡切入,探討其如何積極涉入社會事務,展現其多面向的社會角色。《伍連德新論》第一章至第五章,著重於伍連德生平重要經歷,並討論以伍連德為核心的南洋知識群體在中國的發展及貢獻;第六章至第九章則是較新的領域,從伍連德的遊記書寫、演說及田野考察等材料著手,關注身為醫療專家的伍連德對國家、社會事務的關懷。

伍連德為移民第二代,出生於馬來西亞檳城,自小受英文教育。1896年考取英國在全海峽殖民地僅有一個名額的女王獎學金,屬於土生華人精英份子。後伍連德在英國劍橋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先在倫敦的醫院實習,又至德、法等國進行短期研究,累積深厚的西醫經驗。學術生活結束後,伍連德返回馬來亞,在吉隆坡的醫學研究院從事醫學研究,一年後回到檳城開設診所,此時也已積極參與社會運動。1908年,伍連德受袁世凱邀請,至天津陸軍軍醫學堂任幫辦(即副校長),自此開啟其人生最精華的三十年。兩年後,伍連德臨危授命至東北處理鼠疫問題;東北鼠疫是當時最大規模的瘟疫,而伍連德透過戴口罩、隔離等防疫措施,在四個月內奇蹟似地撲滅鼠疫。此時伍連德已成為國際知名的鼠疫鬥士。

1912至1931年,伍連德在哈爾濱的北滿防疫處(東三省防疫處總處)擔任總醫官及處長;1930年被委任為全國海港檢疫處處長,此職務過往皆由外國人擔任,此次派任亦反映伍連德在醫學界的地位。1935年,伍連德成為首次被提名諾貝爾醫學獎的華人。伍連德對中國醫學界影響深遠,其出版中國醫學雜誌,所成立的中華醫學會至今仍是中國最大的醫學團體,並創辦二十餘所醫院與防疫機構,被後人視為中國現代醫學先驅、公共衛生先驅、流行病學先驅與防疫檢疫先驅,在中國現代醫學史上的成就斐然。1937年底,七七事變發生後,伍連德返回馬來亞,在怡保度過晚年,仍持續參與社會運動,也被視為土生華人三傑之一、馬來亞之子。

介紹完伍連德精彩的一生,黃賢強教授娓娓道來其研究伍連德的因緣。1994年,黃教授在撰寫博士論文之際,曾見伍連德於1905年在檳城參與抵制美貨運動的資料。1999年,伍連德之女、擔任東南亞地區英語語言中心主任的伍玉玲舉辦了一場公開講座,講題為:「我的父親伍連德醫學博士」,黃教授前去聽講。這場演講也成為黃教授研究伍連德的開端。黃教授最初指導一位碩士生撰寫論文,並在2005至2007年間,數次深入訪談伍玉玲,也見到伍玉玲家中所保存豐富的伍連德資料,與伍連德拍攝的大量照片。除了口述材料與家族資料外,黃教授陸續至中國各地考察伍連德行跡,如位於哈爾濱的伍連德紀念館、北京的伍連德與第一任夫人黃淑瓊的故居等地,搜集相關史料。

黃教授表示,《伍連德新論》第一個研究主軸,即從伍連德在醫學與公共衛生的成就切入,討論其如何具體地鋪設現代中國醫衛系統的架構,大致可用「引進各方人才,鋪設三大平臺」概括。引進人才方面,黃教授特別注重伍連德招募的南洋醫學人才,如陳祀邦、林宗揚、伍長耀、林可勝等人,皆成為伍連德推動醫衛系統的助力。三個平臺方面,一是以新成立的醫院、醫學院作為培訓及研究平臺,再以防疫、檢疫機構作為實驗與執行防疫平臺,最後以新成立的醫學團體、新發行的醫學刊物,作為中外醫學新知的交流平臺;三個平臺一同發揮作用,發展現代化的醫衛系統,幾位伍連德引進的南洋菁英份子,也都曾至不同平臺中磨練,最後成為獨當一面的人才。

 第二個研究主軸,則放在過去較不為人關注的伍連德對國家社會之關懷,以及其人文社會思想。伍連德一生中頻繁出差、旅行,也曾發表多篇遊記,黃教授即從伍連德的非醫學活動切入,探討伍連德為何出遊、遊記於何處發表、為誰而寫,內容有何意義,如何體現其科學關懷及人文素養。除了中國國內遊記外,伍連德亦曾發表外文遊記,如記載英國賽馬盛會由印度土邦王子奪冠的事件,亦展現出伍連德對西方社會種族歧視問題的關注。

黃教授總結道,《伍連德新論》從不同的研究視角討論伍連德的事蹟與思想,並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天時地利的客觀條件造就伍連德在中國現代醫學史上的地位,而他引進南洋人才、鋪設三大平臺的作為,則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主動性因素。其二,除了在中國近現代醫學、公共衛生、檢疫等領域的貢獻外,從伍連德的遊記多以英語寫作、發表於上海的英文刊物可見,其有意將中國歷史文化介紹與西方認識;又從各地演說、多次參加地方田野考察等事蹟,可見伍連德是國家社會的積極參與者,也是一位公共知識份子。

雷祥麟教授表示,其受邀擔任與談人,應與他曾研究1910-1911的滿洲鼠疫,接觸到伍連德的相關材料有關。對伍連德而言,滿洲鼠疫僅是其豐富人生中的一段事蹟;對雷教授來說,則帶來很大的影響,改變雷教授原先以「中醫的現代史」為主軸的研究規模,轉而考察中醫、西醫與國家之間交相演化的歷史。[1]雷教授表示,滿洲鼠疫事件中的伍連德,彷彿是外星人般的存在,完全跳脫晚清引進西方科學的層次,而他對伍連德的好奇,則透過《伍連德新論》一書得以有更多瞭解,並讚賞此書實是深具開創性的研究成果。

接著雷教授從四個面向切入,談論閱讀後的一些想法。雷教授首先分享其研究滿洲鼠疫的開端,最初其實並未打算研究已是重要課題的滿洲鼠疫,卻在無意間讀到伍連德十分賞識的一位滿洲官員喜良的奏摺;喜良在滿洲鼠疫清除後上報給朝廷的奏摺述及,治理疫情最大的困難是他們不知道「疫」可以傳染。這段記載使雷教授意識到,過去研究滿洲鼠疫多未注意到時人對傳染病的概念,遂決定以此為題進行研究。而過往都將滿洲鼠疫的突破視為中國公衛史的轉捩點,以此為現代醫療建構的開端,喜良的奏摺卻訴說防疫措施的不人道;此種觀點十分撼動雷教授,令人反思現代醫療可能隱含著史無前例的國家暴力,遂也將此番思考納入研究中討論。[2]

其次,雷教授認為《伍連德新論》一書,揭示出較不為人熟悉的南洋知識份子圖像,亦是此研究的重要貢獻。雷教授最初視伍連德為華裔西醫師,實際上伍連德更是華裔西醫師群體中的領導人、華裔醫生組織與期刊的推動者,與外國醫療傳教士爭取醫療主導權的代表性人物。雷教授指出,黃教授從海外華人研究的視角切入,集結起伍連德的社會網路,從中可見伍連德如何有意識地連結華裔知識份子、建立社會網絡,這種網絡已超越了狹義的醫療衛生領域。如同滿洲鼠疫不僅是醫療問題,更是涉及俄國、日本的外交問題,伍連德之所以前去處理,實與他和施肇基之間的連結有關,二人因留學生網絡而有緊密關聯,遂成為伍連德前往處理滿洲鼠疫的關鍵。

又從醫學史的角度可見,民國時期的醫療領導人幾乎都是海外知識份子,而此現象並非偶然,實與清朝培植人才的取向有關。晚清所提倡的「西學」係以農、工、商、礦為主,而不包括醫療,也導致清朝在醫學領域進展落後,醫療人才嚴重缺乏;而其他海外殖民地,為了改善殖民地的醫療環境,醫學都是殖民政府培育當地菁英的重要科目,日治時期的臺灣亦是如此。因此在醫學史領域中,海外華人的角色很是關鍵,黃教授的研究恰可提供南洋知識份子的互動網絡,對研究者來說十分重要。

雷教授所關注的第三點,即是這一時期醫療領域急速擴大,不論是社會生活、公共衛生、細菌學等領域皆有擴展,知識份子所關注的視野更廣。誠如黃教授所言,伍連德一直是位社會運動者,如其觀察馬來亞的鴉片問題,就已超越狹義的醫療範疇,觸及殖民地的核心議題。此時不僅是馬來亞,新加坡、印尼等地皆常見第一代本土知識分子為醫生出身,他們受到德國細胞病理學之父菲爾紹(Rudolf Virchow,1821-1902)所謂「醫學是門社會科學,而政治學不過是一門較大規模的醫學」觀點影響,這些本土知識份子常常成為當地民族主義的先驅。伍連德雖然沒有機會在馬來亞扮演這種角色,然其在因緣際會下來到中國,成為中國醫師群體的領導者,亦是值得多重比較的故事。雷教授指出,清末民初的醫療史與社會生活及政治史關係密切,伍連德研究即反映醫療史研究還有很大的進展空間。

最後,雷教授從黃教授整理的伍連德年譜中注意到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伍連德1912年開始在北滿防疫處控制傳染病,1924年與張作霖合作創建藥廠與奉天東北軍醫院;四年後,蔣中正邀請伍連德負責軍醫署則遭拒絕。雷教授認為,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以兩萬多的軍力即控制了東北,應與張作霖在東北的建設本就與日本高度合作有關,而伍連德在滿洲多年,是否也與當地日人多有交流?從伍連德曾至日本講學、東京大學頒給其醫學博士學位等事蹟,說明其與日本之間密切交流。從伍連德的諸多行跡,亦可見其與親日人士互動頻仍,如與他相熟的褚民誼即是汪精衛政權的核心人物。這些事蹟多不見於伍連德的自傳,或為伍連德有意隱去,然從其與日本的關聯中,我們可見伍連德研究的另一種嶄新可能。

雷教授總結道,這些南洋知識份子結合成的網絡領導中國醫學發展,也影響了公衛機制,將中國與世界連結在一起。這背後也富含著創造性,如伍連德創立衛生學會,十分注意日常生活的衛生習慣,也為了防止傳染病而發明許多器具,今日仍在使用的旋轉餐檯即是一例,可知南洋知識份子對現代醫療衛生影響深遠。若從南洋對醫療衛生的影響,連結至主權、經濟、生活各個面向,將是很有研究潛力的課題,也十分期待黃教授後續的研究!


[1] 雷祥麟教授的新作即是此議題的研究成果,參見雷祥麟,《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臺北:左岸文化出版社,2024)。

[2] 雷翔霖教授的滿洲鼠疫研究,參見Sean Hsiang-Lin Lei, “”Microscope and Sovereignty: Constituting Notifiable Infectious Disease and Containing the Manchurian Plague””, editors by Angela Ki Che Leung, Charlotte Furth, Health and Hygiene in Modern Chinese East Asia,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7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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