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題:民間宗教的奇幻旅程──從鄉村、都市到數位世界
主講:林瑋嬪(台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與談:李豐楙(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時間:2022年6月6日(一),14:00-15:30
地點:台北世貿一館B327展位
文╱李家愷(政治大學華人宗教研究中心助理)
《靈力具現:鄉村與都市中的民間宗教》出版於2020年1月,原計畫在當年初的台北國際書展即舉辦新書講座,無奈疫情致使台北書展連兩年被迫取消,講座也一延再延,終於在本書出版的兩年半後才成功舉辦本書的座談。「意外」準備與談兩年的與談人李豐楙教授笑說,他為了這一天的與談已經仔細重讀本書多次,這場遲來兩年的講座讓他有機會再看這本書,但很慶幸,每次重讀都能啟發他的新感覺與新的想法。
李教授首先讚許林瑋嬪教授有紮實的田野工作與民族誌書寫經驗,掌握人類學家對華人宗教積累多年的研究成果與理論,更重要的是近年她不斷嘗試民間宗教的新研究方法以及對新領域的開拓,而本書最初由英文版首先問世,將台灣當代民間宗教的田野實況與研究理論的進展,完整地介紹給國際學界,此尤為難得。
都市化浪潮洗禮後的台灣宗教民族誌
林教授接著介紹這本中文版的特色。雖然時間較英文版晚推出,但重點是做了適合中文讀者習慣的改寫,而且補充了更多的資料與圖像。本書主要的民族誌起點,台南的「萬年村」,林教授從1995年就開始在此進行的田野調查,迄今已超過二十五年。如今的她,每年還是定期會回訪,一方面關心朋友伙伴,一方面也持續觀察變化。
民族誌,簡單來說是受過人類學訓練的學徒,透過在研究地至少兩年以上的生活,經歷各式各樣生活大小的事件,不斷累積,以個人的實際體驗與所學的理論知識不斷對話,進而凝縮呈現當地文化實態的成果,因此一般人類學者的研究與民族誌中,確實較少探討、使用經典文獻或歷史紀錄做第一手資料。
林教授明瞭國外的人類學者往往有大量的理論參照,且對台灣的民間宗教已建立至少六十年以上的研究傳統、積累大量台灣鄉村不同面向的民族誌研究;然而作為一名台灣的人類學者,除語言優勢,還有更佳的社會敏感度之外,最重要的是對自己生長地方的關心。因此本書揉合了她的關心,檢討此前國內外研究的成果,設定了三組視角,以方便對比觀察,分別是:「物和人」—神像/乩童;「古和今」—南宋大傳統/現代社會;「村與市」—鄉村/都市。在基本順時而下的民族誌敘事中,本書試圖以這三組視角闡述台灣民間宗教的各種常與變,以證成本書的發現:台灣民間宗教其實存在著「非社會變遷性的本質」。
如何在變遷中觀察不變?轉變觀察的地點也是一種方法。林教授在長期觀察中,發現她原本的田野點萬年村,人口結構老齡化,村中現多是「二十歲以下與六十歲以上的」,多數壯年人口都到大都市了。因此她意識到,要了解當代台灣民間宗教的發展,已無法像是當年寫出經典台灣民間宗教研究的人類學老前輩一樣,再只固著於傳統的單一村莊。
由於萬年村的青壯年人口,從1960年代即已開始出現向都市流動的趨勢,其中北遷到桃園八德的比例特別多。這些移民,一方面把村中的神明信仰帶往都市,一方面也改造傳統,以新的作法維繫傳統信仰、並在都市的新情境中尋求發展。
在資本主義下的工商社會裡討生活絕非一帆風順,反倒充滿不確定性。一些受工傷災害、失業、遭逢困頓的萬年村青年,同鄉人設立的神壇就是他們的暫時庇護所或打氣站。這些在都市內新建的神壇,也必須在都市生根發展新的信眾,如此新陳代謝一直在進行,在進入到數位時代後面臨更大的挑戰,雖說是「挑戰」,卻也是重建被現代化打破的過去社會網絡、發展宗教的契機。
在都市內改造傳統宗教
在傳統民間社會中,乩童幾乎是解決村民疑難雜症的重要宗教角色。乩童對地方的人際關係、社會網絡、村落空間暸若指掌,也唯有如此才能指點信徒。但當萬年村青年來到八德,這樣充滿異質的現代都市中,傳統村廟加上乩童的存續模式難以為續。萬年村的北遷移民,一開始落腳在八德時雖也帶來了故鄉的信仰,在新都市中拷貝了故鄉具體而微的小神壇。初遇都市裡各種新興的疑難雜症時,一開始還會打電話回鄉向村內的乩童求救,但每事問終究難以為繼,八德的乩童漸漸摸索出一套步驟固定的卜杯請示神明方法,使得各事都能以這套簡易的卜杯操作詢得神明的解答。
以往在萬年村,村廟的乩童必須透過他自己的巧智「領悟」神明所給予的種種「景」或「夢景」,還要倚靠乩童自己對地方人際社會網絡的掌握,才能將神意具體傳達給信徒。但來到桃園八德,卜杯成為乩童理解神意的最重要方式。這種新作法不但操作更簡易,也更適合都市人隨機、缺乏傳統人際連結、問事內容多元變化的環境。
在八德,信徒不但不再只有同村同鄉,而是來自四面八方,他們對神明、對靈力的理解與想像,也不再依附於傳統的社會網絡;這些突然而來的信眾,問事的內容和在傳統村落研究的民族誌中所記載的:與祖先、子嗣、親族相關的事件已不相同。在都市,心理或情感的依靠與認同,成為了信眾連結神明的重要紐帶。著重地緣、血緣關係的傳統宗教性網絡持續淡化,強調人人平等、心靈契合的靈性宗教隨之而起,對於都市中宗教的新型網絡型態的興起,與像是FB、Line等新媒介的使用與特性,林教授在之後的接下來幾本書,開始對這些大議題進行探討,其實在《靈力具現》的民族誌中,已可見到各種孕育於都市文化中的諸多變化新浪潮的端倪。
台灣民間宗教:人類學者與宗教學者怎麼看
李豐楙教授總結,在一波波現代化浪潮下的台灣民間宗教如何發展,林教授首先以英文出版的完整民族誌,讓非中文母語的學界能對台灣民間宗教的現況能有一完整樣貌的了解。又本書中,林教授大量援引、參照歷史、宗教經典等人文研究的成果,這是很好而且特別重要的作法,特別是研究宗教,人文與社會科學的研究法必須並行,不然對很多現象都無法看到深處。
從鄉村到都市,這樣的發展歷程幾乎可說已是個普世性的議題。從鄉村到都市,人們如何重新組織、或凝結成一個宗教大家庭,此議題一樣也是普世性的,是值得繼續探究、發展的大題目。林教授這樣完整記錄都市化歷程中的宗教變遷,也是為台灣記錄一段歷史,或可再與其他華人地區宗教發展的比較,如此可確定何為普世性表現、何為台灣的獨特經驗。
例如,中國在從鄉村到都市的發展過程中,有沒有類似書中所述,有台灣桃園八德這種九戶人家在都市中以宗教凝聚的案例嗎?這會是許多人想問的。林教授用中文出版的意義也在於我們可以更容易和中國做比較。不過特別的是,台灣社會發展至現下,放眼華人世界內,其實已無前例近例可供參照。林教授說她也不認為台灣的走向,會如當代的西方,走向個人化宗教之路。那麼在民主社會下,民間宗教到底會如何變化?這是台灣案例的重要意義。
再來,對於本書著重觀察的,人群在不同社會環境下如何組織凝結這點,李教授認為人類學者社會學者或講地緣、或講血緣,但對其核心的「精神」的關注仍是闕如的。李教授強調,他是以宗教學的角度在觀看本書。乩童,或靈媒,以前能在鄉村、現在能在都市站得住,最重要還是他「靈」,「靈驗」是他們能夠立足的唯一理由。林教授的探討依然是人類學式的立場,她有考量靈驗,碰觸靈驗的議題已是進步,但還是不夠。
乩童作為神明代言人,在傳統的鄉村環境中毋論,即使在今日都市裡有百千個市場,若代言神明的人不靈驗,顧客照樣拂袖而去。神明代言人代言的神明,無論表現再怎麼現代化或強調自己親民親切,都還是外因,靈驗仍是其所以能出頭的關鍵,無論在鄉村或都市裡都一樣,「靈驗」的決定性因素古今皆然。
李教授坦言儘管成果不見得讓人滿意與認同,但宗教學盡力保留對於「神秘」「靈驗」議題的探討,這也是其學科價值的所在。不然在講理論與講理時,宗教學講不過人類學、哲學。李教授再次強調他認為「靈驗」才是宗教組織形成的核心。一般社會學、人類學科的大傳統所注重的地緣、血緣等社會性組織關係只是表象而已。李教授附帶一提,林教授點出了人類學研究的情感轉向,但書中並沒提到漢人信仰中「冤親債主」的觀念或案例,冤親債主是漢人宗教中很常見且重要的信念,轉向注意人的情感該要特別注意這一根深蒂固的傳統信念。
本書對於神像部分,在鄉村傳統的部分有很豐富的介紹與討論,但書中場景移到了都市後,「神像」部分的討論彷彿消失,而多專注在乩童的角色。從鄉村到都市,神像在現代都市的環境裡,人們對他的信念是否有轉變?
都市化+民主化後的現代社會中的宗教
台灣民主化的歷程,對於社會各層面都有很大的影響,宗教也不例外。Arthur Wolf在他的經典論文中強調漢人信仰的神明和人的關係,猶如帝國官僚與百姓的關係。林教授提出的八德案例則反映台灣社會民主化以後,神人關係越來越平等,官員越來越需要親民的現象。現在台灣都市裡的神明不再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往往以命令口吻指揮老百姓的姿態;而必須是討論式、協商式、給建議的親切長者形象。因此不能再以傳統帝國的官僚,來解釋現代社會的神明。而神明與乩童的關係,也比傳統鄉村的模式來得更直接,當然關係也更平等。
在中國,都市化的過程中,宗教到底如何轉變,我們現在知道的多數案例都是基督教的。城市裡,基督教會很活躍並且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譬如曹南來、黃劍波的研究揭示了民工教會所起的,像是組織建立、形成新的認同的作用。但對漢人傳統宗教方面,有完整田野的個案研究探討的反而不多。
對於李豐楙教授呼籲更重視靈驗,跳脫所謂「科學」「理性」的種種緊箍咒來看待宗教。林教授特別回應,人類學從在地人的觀點與經驗出發,並不嚴格定義區分宗教、靈性,或判定何為正信、何為邪教,其實給予宗教信仰非常大的尊重與討論空間,而且人類學也是有強大的反省力,例如現在許多關於宗教的定義與區分,其實都是來自西方的觀念產物,不合用於現今的台灣社會,人類學對此不停地在批判、改進理論。再者,現代的都市充滿「異質性」,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來來去去、有不同的行業、不同族群、不同信仰,不可能像前現代社會僅討論一、二個宗教就能涵蓋多數人的狀況。所以探討現代都市的宗教也一定不能忽視這樣的特性,要如何突破舊有的框架來進行宗教研究,充滿挑戰,卻很值得思索。
對於李教授強調的靈驗,林教授表示,社會科學需要堅實、有「實際證據」的證明;此外,給人有「太虛玄」之感的議題、論述,幾乎都會遭受到院內很強烈的拷問、質疑與挑戰。這是現代學術的現實,也是本書所以少講靈驗,而多提社會關係的主因;但絕非沒有意識到靈驗在漢人宗教裡的重要性,譬如她也提到心印、符應、感應(correspondence)等相關靈驗,此議題已有被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但問題還是「靈驗要怎麼研究、討論與表達」,在社會科學裡討論此事還是很需要摸索與說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