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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化、交織與再創造:泰雅族、太魯閣族、賽德克族社會文化變遷」講座側記

文/楊曉珞(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主講:王梅霞(臺大人類學系教授)
與談:林開世(臺大人類學博物館館長)
主持:洪廣冀(臺大地理學系副教授)
時間:2023年4月28日(五)19:00-20:30
地點:臺大博雅教學館301教室(台北市羅斯福路四段1號)
主辦單位:臺大出版中心、臺大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原住民族委員會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臺大人類系學會

《轉化、交織與再創造:泰雅族、太魯閣族、賽德克族社會文化變遷》是王梅霞教授於2023年3月甫出版的新書,內容涵蓋了她多年來對此三族群的研究及長期關切的議題。這場講座不但吸引了相關研究者與學生到場,也有許多部落的族人遠道而來參加。

主持人洪廣冀教授開場便指出這本書的影響力,例如將泰雅族社會中重要的gaga放在日常生活的實踐中去討論,將其當作是一種社會範疇,而不是像過去把gaga當成有明確邊界的社會組織或戒律去討論。書中從清代到日治初期,討論當時泰雅族如何跟外界展開交換,並且在交換之中轉化和再創造,又延伸到太魯閣族、賽德克族的情緒、文化資產等議題,內容精彩。

一開始,王梅霞教授便希望以簡單的方式帶領大家認識本書的各種主題與這些主題的魅力,這些議題不是遙遠的異文化,與當代社會的關懷息息相關,而文化人類學正可以提供一些不大一樣的視野,讓當代已經受到許多西方文化思潮影響的觀點,能重新以人類學的角度和民族誌的資料來反思。例如,以社會性人觀反思個人主義;從多重族群認同來反思固定的族群邊界;透過民族誌中不同形式的家、交換、物質文化來反思日常生活;而關於資本主義這個議題,則討論部落的文化産業如何在傳統文化與資本主義的結合之間發展出不同途徑。

這本書希望呈現的是一個充滿動態性和創造性的歷史。王教授期以長期從事田野工作的泰雅族、太魯閣族與賽德克族為例,凸顯原住民族社會文化的動態性。一方面關心其文化觀念在不同歷史脈絡下如何呈現不同的內涵與實踐方式;另一方面則關心地方社會文化在殖民統治、國家、資本主義、世界宗教的影響下,這些不同秩序與原有的地方秩序相互轉化的過程,亦即當地人如何透過原有觀念理解外來力量,同時也將其吸收轉化、並重新創造了當地文化。

泰雅族gaga與社會性人觀

人觀──人的邊界、組成、理想──是貫徹這本書的重要議題。本書所謂的「社會性人觀」,指出人並非本質性的存在,而是在社會實踐過程中建構出「我」的特質,並與其他人交換彼此的特質,因此在界定「我」的同時也在界定社會關係,這與個人主義假定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是不同的,個人和社會並非兩個獨立的範疇。本書第二章就是在談泰雅族的社會性人觀,重點則在泰雅族的文化核心概念gaga。

過去學者對gaga的詮釋雖各有不同,但通常將gaga視為社會組織,在此前提下,有的學者會說泰雅族已無gaga。雖然泰雅族社會確實受到許多外來力量影響,但是當王梅霞教授在麻必浩部落進行研究時,當地gaga的觀念仍十分清楚且持續在實踐。王梅霞教授透過參與當地日常生活,在生活中自然地聽族人如何講gaga。

gaga泛指內化的能力、習俗、社會契約等,透過學習規則或技術性知識來獲得,還需要不斷地跟不同社會範疇的人交換和分享。在交換分享實踐過程中,建構出社會性人觀,因此,「我」本身便是社會關係的縮影。此外,gaga可能會因年齡、宗教、權力關係等而有不同的詮釋,在歷史脈絡的發展中,gaga也會與新的情境結合而有新的內涵,例如西方宗教、漢人文化,顯示出gaga的動態性,以及文化的多義與動態性。

從太魯閣族正名運動反思臺灣的族群概念

太魯閣族這一章的例子,則是用以重新思考習以為常的本質性族群概念。個人的組成會受到父母經驗、個人行為、與他人/自然環境的互動等因素所影響,因此認同也應是多重的、具流動性和選擇性的。本書即以太魯閣族正名為例來討論認同與族群。當初日本人為了治理原住民而建構一套本質性的族群分類,從而改變了部落的性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時太魯閣族被劃歸於泰雅族,正名運動者則以起源神話、祖居地、族名、語言、文化、生活經驗、歷史記憶等訴諸族群獨立。這同時反映當代臺灣如何基於習以為常的族群想像來界定族群,這些標準反映的是當代的思維,然而族群內部其實有不同聲音,文化從來沒有本質性的觀念。此外,本書也談到太魯閣族的族群與文化的再創造情形,由於太魯閣族的部落受日本人遷村影響很大,部落組成有不同來源,在建立部落主體性的過程中面臨很大挑戰,作為基本文化概念的gaya也未被制度化。這裡在使用gaya概念時,是指涉人和utux、人和人互動過程的狀況、個人的內在狀態,甚至在某些情境下是特指不潔或罪責。

賽德克族的資本主義適應之道

對於資本主義對部落的影響,本書花了許多篇幅與理論對話,並透過田野研究觀察,以賽德克族部落來說明,部落遭遇資本主義時如何免於異化。賽德克族跟太魯閣族一樣經歷日本政府遷村、部落重組,作物從小米、稻米、香菇、到經濟作物,生產工具卻未跟人脫離關係,他們還是利用自己界定家的方式,去進行「家戶生產模式」。例如茶葉是一個資本勞力密集的產業,但賽德克族還是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方式,而不像南投布農族成為雇工。賽德克族人是以家戶生產方式來解決資金等問題,建立符合他們需要的生產方式。這裡所謂的「家」的界定是不一樣的,凸顯家原本就有多義性。關於waya,當地人強調每人都有自己的waya,例如每個人在打獵過程中傳承到的waya都不一樣,這種對個人能力的強調,也具體展現在每人種植茶葉方式之不同,從而可見waya在此轉化成不同的性質。

文化產業,一方面呼應了當代資本主義的特色,「經濟」以「文化」的形式呈現,文化被客體化、被重新建構。以賽德克族的織布產業為例,從織布圖紋的多元解釋可看出文化有多重意象,在不同意境中重新結合。如以織布的功能來稱呼,菱形紋是被單的圖紋,所以叫被單紋,或是跟原有神話結合,彩虹橋圖紋、路紋、天橋紋等。織者織布即是實踐waya,透過編織把utux的保護力量織進去。人也在這個過程中重新建立新的「我」,這同時是人的主體性與物的客體性對話的過程,人透過與物對話來建構自我。我們從這些經驗中可以看到他們在面對資本主義時,如何尋找一些可能性。

「家」與情緒

從太魯閣族面對的劇烈社會變遷,如日本遷村、亞泥建廠、年輕人口外移等,來討論本書另一個重要議題「家」。王梅霞教授曾帶一批學生去做兩年田野,搜集80幾個家戶資料,但仍無法畫出系譜以了解當地的社會關係。王教授發現「家」在此出現多義性,原本家的構成就包括收養、寄居、再婚等,當地則再透過不同形式的家,重新建構社會秩序。「mgalu」(同情)在此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緒,也成為建立家的基礎之一,如傳統的同居共食,或是王教授從前進行田野研究時也因部落人士對王教授的同情而被接納和照顧。除了同情之外,人還有其他情緒,加上需要有處理衝突的機制如憤怒,到底關係如何可能?過去社會秩序如何解決衝突?當代又是如何解決?這本書便是從情緒的視野來解析當代關係、情緒的交流和互動,情緒轉化如何成為當代建構家的機制。

交換與再創造

本書還有一個主題是交換,探討如何透過交換重新建構人的關係,泰雅族從清代便開始交換,當時每個部落有自己的交換網絡,每個人也有自己的,泰雅族透過交換跟外界建立關係,也可看出其生活圈的多樣性。另外,交換的過程中也會産生「再創造」,將外來物轉化,例如泰雅族人將交換獲得的紅布拆解成線織入自己的布,就像部落遭遇外來事物時,有其一套拆解並重組、賦予意義的方式。同時亦講述物質文化如何作為歷史記憶的機制,物的多重性如何在不同情境下和不同意義結合,扮演當地文化和資本主義溝通的橋樑。

林開世教授談本書

林開世教授回應,這本書的面向很多,也處理得很精彩。但有一點不平衡的是,一開始在麻必浩部落的田野研究,還看得到當時部落的集體面向、gaga,但太魯閣族、賽德克族的田野,像太魯閣族的gaya已化約到在家戶這個秩序上才能運作,賽德克春陽部落反而有很多現代性的依據可以去運作。本書未解釋為何賽德克族春陽部落其土地、勞地得以免於異化?但這其實是有道理的,治理的意義並不是摧毀,而是提供很多可能性,所以賽德克族產生另一種建構力量、秩序的方式。這本書前幾章對泰雅族有很多討論,就像黃應貴教授當時做田野還能看到許多尚未被國家和資本主義滲透的「傳統」布農樣貌,但現在的田野情境已大不相同,甚至耆老也沒那麼多傳統知識,無法建立傳統。

不過也因為如此,王梅霞教授當時進行泰雅族研究時還能看到一些「傳統」,可以抓到社會性人觀以及那套邏輯如何發展,才能又去討論賽德克族和太魯閣族。這不是我們在書上可理解到的gaga,是王教授在田野的實際情境中掌握到的。當時王教授就注意到文化邏輯的重要性,這對接下來的發展有很多影響,因為研究變遷一定要有一個定點,才能找到結構去談變遷,如果沒有設想一個「不變的」結構,就無法談什麼在變,王教授很幸運有掌握到。可是本書的泰雅族和後面兩族很不平衡,泰雅族也在變,但本書都是拿後兩族來談變化,沒有談到泰雅(麻必浩)的變。

林開世教授又指出,本書在政治面向談得很少,像是鄉公所、領導階層等幾乎沒有被討論到,但很明顯這些部落受到國家制度、國家政策、國家意識形態影響非常巨大,尤其是制度。此外,太魯閣族的個案談了情感研究取徑的重要性,在本書描述中太魯閣族因為部落權威已經崩潰,轉為強調個人,因此情感在這裡突然凸顯出來,建構家的情感也變得重要。那麼作者是如何看待目前情感研究的取向?情感研究只能在這樣的個案裡面談嗎?在其他部落也可以這樣討論嗎?

再者,林開世教授又提出,本書談到泰雅族的三種交換:分享、物的交換、資本主意交換,是否還有第四種交換?舉例來說,物的交換有其不等價交換,就是人類學談的禮物交換,全世界都有這種禮物交換,為了建立更長久的關係,而不去等價交換。至於談到如何面對、解決資本主義,目前各種討論都太樂觀,例如家戶生產也有負面的部分,像是衝突、妒忌、人的關係被金錢滲透,資本主義把我們變成了個人,即使有社會性人觀,每個人都還是個人,所有制度都在說,你是一個個體,即使是社會性人觀,個人主義也在這裡面。也許這裡有一些在資本主義中喘息的空間,但還是在資本主義裡,我們只需要講出喘息的空間,不需要去找出可以替代資本主義的方式。

林開世教授說,他最喜歡本書最後一章的結論,以及第六章講家的多重歧義性,挑戰了家庭的重要性、家庭價值等國家治理者想要塑造的東西,這章提出家可以是像書中談的多樣性,而且即使如此,它還是能夠發揮作用。

王梅霞教授回應林開世教授

王梅霞教授回應,太魯閣族較特別,因為他們流失了土地,而賽德克族還有土地。其次,有關政治方面,國家治理確實無處不在,目前王教授仍持續從物質文化和空間來談這個議題。本書結論也有提到很多可以討論的當代議題,在文化、國家治理與新自由主義之間,我們還是要不斷找到可能性,例如狩獵就是一個不斷對話、不斷去嘗試的過程,多元的人觀都會對國家打造的主體性帶來一些可能性。至於第四種交換,其實本書有談禮物交換,部落就是有禮物交換的精神,自己在田野地受到照顧也用不同方式回饋,這些都是交換。

QA時間

現場來賓中,泰雅族的mama Losin(楊傳國先生)補充,王教授的泰雅族研究就是在他們那裡完成的。講到泰雅族的gaga,那是泰雅族人的生活,他認為gaga就是文化核心、是架構,如果不從架構來看gaga,永遠看不懂gaga。學者說gaga是戒律、儀式、禁忌,身在gaga裡面的人會覺得那些只是看到gaga的一部分而已。所以應該將gaga當作架構,在泰雅族人的心中,人這輩子要做什麼、生而為何、要去哪裡,這三個就是核心。就像他的母親常說「你如果不聽話、不遵從gaga,就到不了靈界」。以前老人家守著文化核心,不會隨便違反禁忌,即使表達情緒,也會在良知上表達。所以王教授講的gaga其實不複雜,只要了解泰雅的核心就知道。
現場一位來賓提問,本書講的社會性人觀,跟黃應貴講的人觀有什麼差異和變遷嗎?王梅霞教授回答,談到人觀,黃應貴用的是John Comaroff的二元對立的解釋,她用的是Marilyn Strathern的,她談的是交換分享過程中重新建立我是誰,不是先驗存在的,而是後來建構的。

另一位來賓詢問,目前有些研究會從生態哲學的角度去思考,例如生物形態的互助共生也有一些交換機制,但是否有新型態的共生交換,例如客家的交工這種過去就存在的互惠機制,在當代能否透過制度的建置讓一些情感重新被演化出來?王梅霞教授回答,現在人類學喜歡談大理論,人與自然的關係、本體論轉向、拉丁美洲的特殊情境等,這些都是從田野情境發展出來的。不管是新的禮物交換或是互利共生,人類學一直都有在處理這些現象,例如自己課堂中有同學討論萬華的里長建立的食物銀行和愛心包制度。

來賓再提問,在這本書的民族誌中,地方政府、鄉公所有產生什麼作用嗎?他們扮演的角色如何?王梅霞教授回答,政治和權力無處不在,不過,即使在選舉中也有一些文化邏輯,如不同村輪流擔任首長。然而要在田野中處理政治,真的很複雜且並不容易進入。mama Losin(楊傳國先生)補充說明,以前一直從國家治理角度來看地方發展,現在原住民鄉鎮出現一些新的力量,部落主席、原住民族自治,這與原住民鄉鎮出現很大的扞格,鄉公所不見得會理會這股力量,但部落也會認為既然有些事務如林務、傳統土地已經下放,為何部落不能做決定,這也值得思考。
另一位來賓提問,這本書在三個不同族群各選一個地方調查,那麼,舉例來說,在泰雅裡面,不同部落是否會有gaga實踐的不同?某個部落得到的結果,可以放到整個族群嗎?王梅霞教授回答,她要談的是部落的特殊性,而不是將一個部落的例子上升到整體族群,她的目的是討論一些人類學的根本議題,並對這些議題深入思考,作為根本的視野,再去理解其他部落的情況。

最後,洪廣冀教授總結,當他以前去司馬庫斯部落時,那時部落的共同經營還沒做起來,但頭目跟他說,最重要就是要去做,如果做得好就會有人跟隨,而要能讓人跟隨就要去談,因此頭目挨家挨戶去跟族人分享。因此他完全同意王教授所說的,田野裡面的人們最日常的實踐都蘊含智慧,有很多潛能,從這裡面思考,能讓我們挑戰各式各樣習以為常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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