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題:Into Our Minds and Across the Seas: Tales from the Library of Babel
主講:Nicholas Evans(澳洲國立大學亞太學院語言學特聘教授)
與談:齊莉莎(Elizabeth Zeitoun)(中央研究院語言所研究員)
主持:江文瑜(臺灣大學語言所教授)
時間:2023年9月28日(四)19:00-21:00
地點:臺灣大學校史館2樓中央展廳
文/蔡雅菁(《一詞一宇宙──瀕危語言的低吟淺唱》譯者)
中秋節前夕,臺大出版中心邀請了遠道而來的澳洲國立大學Nicholas Evans教授,為他新書的中文譯本舉行一場講座。主持講座的江老師特別聲明,這是臺大出版中心近年來出版的一本重量級語言學作品,出席活動的還有推動此書中文版翻譯計畫的中研院王士元院士。臺大出版中心張俊哲主任也親臨此次學術活動,並在致辭時表示,每次有新書出版,讀者接觸到的可能只是頁數,但對出版社則意味著努力、汗水甚至淚水。
Evans教授一開始就提及這本書曲折的出版歷程。原本應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詞一宇宙》,最後卻因地圖審核不通過的問題而被迫撤銷出版,但他很高興這本書的中譯本最終在臺灣出版,因為書裡探討的南島語系的故鄉,正是寶島臺灣。他也概述了他的原書名從第一版到第二版的轉變。2010年就已問世的第一版原書名是Dying Words,他本想用模稜兩可的方式傳達詞彙的消亡,而非語言本身的滅絕。可是他在澳洲的不少原住民友人,都對這類宣揚語言瀕危和文化滅絕的論調很感冒,因此去年再版的新書標題已改為Words of Wonder,畢竟全書裡著墨最多的,是不同語言間的大異其趣及語言多樣性的美好。Evans教授也幽默的表示,這本書的中譯本改正了原書裡的一些錯誤,因此套用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一句弔詭的話:El original es infiel a la traducción(原文不忠於譯文)。
本講座的副標題「巴別塔的圖書館」,也出自波赫士一篇短篇小說的篇名,這個圖書館收藏了以所有可能的語言寫成的所有書籍,因此涵蓋了一切關於這個世界的可以談論的事。Evans教授很欣賞這個隱喻,因為走進任何一間圖書館,我們都能找到大量以中英文等強勢語言所寫的書,但世界上的許多智慧,卻只隱藏在少數人會說的弱小語種中,這些小語言在一般圖書館裡根本無立錐之地,況且當今圖書館所保留的,並非只有文字所寫下的書籍,還可以包括歌謠、舞蹈、影像等多媒體藏品。所以他繼而又用另一個比喻來暗指語言消亡的岌岌可危:「老人命懸一線,猶如圖書館火光一片」(Un vieillard qui meurt est une bibliothèque qui brûle.)。如果不去搶救那些講者越來越少的脆弱語言,這些語言所蘊含的豐富文化智慧和人生哲理,都會隨著最後幾位講者的仙逝而化為烏有,正如不去搶救著了火的圖書館,館內的藏書也會頃刻間化為灰燼。
Evans教授的專長是澳洲和紐幾內亞的原住民語言,論及世界上許多地區擁有高度語言多樣性時,他以太平洋島國萬那杜為例,這個國家的總人口約有32萬人,只相當於臺灣一個小城鎮的人口數,但全國竟有高達135種本土語言,他還特意強調,這135個語言都屬於源自臺灣的南島語,況且這個數字還不包括其官方語言英語、法語及比斯拉馬語(Bislama),因此平均說來,每個語言的講者都不超過2500人!當地政府鼓勵國民保留多語,因此kastom(風俗村)的設立,讓許多小語種和其傳統的風俗文化都得以維繫。
直視心海
在提及語言多樣性時,他闡述了學習語言就是學習人類思維的遺產。他舉了許多例子來驗證語言間的差異。若以詞彙的複雜度來代表語言的難易度,他分別以中英文和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嫩語(Nen)解釋道,一般人不會認為中英這兩個語言很接近,但中英兩語都習慣用十進位來計數,而嫩語用的卻是6的幾次方,比方7776這個數字,若用中英文表達都會頗累贅,但用嫩語來說只需要一個詞Weremaka(即65=7776)。因此從語言演化的角度來看,每個社會只是視其需要和關注的不同,在歷史上發展出不同的數字系統,這並不代表十進制就優於以六為基數的幾次方的制度。他又闡明,每個語言在某些方面很「豐碩」,對於現實中某些特定面向都鉅細靡遺地關照著,並透過句法傳達這些細節;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又很「匱乏」,不理會型態結構上的細緻區別,只是精簡地傳遞語意。
Evans教授有豐富的田野調查經驗,他在講座中分享自己收集、轉寫和分析語料的小故事時,也提到了澳洲許多原住民語言運用了東南西北等絕對方位,而非前後左右等相對方位。這也影響了他們說話時的手勢。他用了兩個有趣例子來說明語言和思惟的交織:第一個是講者在敘述翻船的故事時,為了描述船往西翻覆,因為他的臉朝西,他會比的是往前翻轉的手勢。但兩年後這位講者又說了同一個故事,這時他的臉朝北,在描述船往西翻覆時,他比的手勢就變成了往側面翻轉。第二個例子涉及實驗:如果受試者面前的桌上有三種動物模型:羊、豬、牛,說相對方位語言的人,會記得動物的位置也許是羊在左,豬在中,牛在右,要他在另一張桌上排列出剛才所見動物的位置時,他也會一直按照這個左、中、右的次序來放置動物。但說絕對方位語言的人,也許會記得羊在西,豬在中,牛在東,所以根據他面對的方位不同,他在桌上放置動物模型時,也一定會根據羊在西,豬在中,牛在東的絕對方位,即使在我們看來,這可能意味著本來位於桌子左邊的羊,現在卻變成在右邊了。
橫渡大洋
探索了「直視心海」的趣談之後,Evans教授把重點轉移到講座的第二部分——橫渡大洋,開始更深入剖析南島語系。這個語系約涵蓋1200個語言,差不多佔了世界語言總數的六分之一。透過比較語言學家所謂的「同源詞」,即由同一個祖先傳承下來的詞,如英語的brother、德語的Bruder和俄語的Брат(讀音為[brat]),加上法語的frère和義大利語的fratello等,我們就可以擬構出這些語言的始祖是什麼模樣,即是所謂的原始語。他分別舉了臺灣的達悟語(或稱雅美語)、菲律賓的他加祿語、東南亞的馬來語、紐西蘭的毛利語和大溪地語為例,這些語言裡「眼睛」一詞皆為mata,而非洲東岸馬達加斯加島的馬拉加斯語(Malagasy)則為maso。對比這些詞很容易發現其語音非常接近,或是其語音的對應因遵守音變法則而有規律可循。除了語言學的證據,考古遺物也能佐證這些語言彼此相關。Evans教授論述到,南島民族在殖民擴張的過程中,很願意與當地人交流通婚,因此促成了技術轉移,如陶器的製作及造船和航海術。他也提到語言常常蘊含許多與生態相關的知識,比方索羅門群島的馬羅沃語(Marovo)裡,有15個和魚類群聚的不同方式相關的詞,如ajara指的是棲息於泥沙上、以沙裡的微小動植物維生的魚群,而chapa指的是會巡邏某個海域或浮游於海面覓食的魚群,因此當地居民透過這些詞彙,就可以學到關於魚群不同的棲息或覓食方式。他又以澳洲東部阿納姆地的雍古人(Yolngu)為例闡釋,弱小語言的威脅並非來自強大語言,狹隘的單語心態才是扼殺弱小語言的罪魁禍首。雍古人特別注重ganma雙語教育的價值:ganma這個詞原指向外流出的淡水混合隨海潮流入的鹹水,但雍古人用這個詞來暗喻語言和文化的混合。由於當地政府始終鼓勵多語並存,學童才得以在多語環境下健全成長,既培養對傳統文化的珍視和保育,又同時能習得國家官方語言或國際通用語言。
聚焦臺灣南島語
Evans教授的精彩演講結束後,接著是中研院齊老師的回應。齊老師也盛讚這本書非常有趣,還建議讀者邊看書要邊作筆記,因為她自己閱讀的過程中,就發現有許多地方都令她擊節稱賞。齊老師多年來深耕臺灣原住民語言,曾研究過鄒語、魯凱語、賽夏語、布農語、泰雅語、巴宰語、卑南語、達悟語等。她先簡述了臺灣南島語的現況,指出臺灣政府目前認定臺灣南島語包括16種語言和42種方言;但她從語言學家的觀點認為,全臺的南島語可分為14種語言和44種方言,還有一種處於「休眠」狀態的西拉雅語。當然,Evans教授後來在問答環節時就聲明,語言和方言的界線很微妙,常常是由政治決定的。他用現已解體的前南斯拉夫為例,過去的確曾有個南斯拉夫語,指的是通行於前南斯拉夫共和國境內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但南斯拉夫分裂後,卻分出了四個官方語言:塞爾維亞語、克羅埃西亞語、波士尼亞語和蒙特內哥羅語。
齊老師所提到的「休眠」的西拉雅語,是臺灣平埔原住民的語言,原本在19世紀初就被認為已經絕跡了,卻因荷蘭人治臺時留下了文獻記錄,目前正在復振中,兒童已經可以在學校裡學到這個語言。她接著回顧了五個階段的臺灣歷史,並聚焦於三個語言巨變期:第一個是漢人移民渡臺的明清時代(1624-1662),第二次巨變是日治時代(1895-1945),第三個當然就是國民政府遷臺後大規模的漢化階段(1949-1987)。1624年前的臺灣,還停留在以物易物的時代,社群規模小,部落間雖相互通婚卻也不無戰爭。1987年後,臺灣的社會運動抬頭,本土意識也逐漸興起。她以親身經驗闡明,1997年臺灣的原住民族委員會成立時,她曾天天跑到原民會,希望他們幫忙找出每個族群的一位原住民,讓她訓練這個族人自己的母語,好讓族人再回到自己的社群去訓練其他人,無奈當時政府還不夠正視族語復興的重要。她也表示,復振族語不只是教族人學會講自己的族語,還包括訓練族人如何去教其他族人說族語。
Evans教授在書裡已經提到,南島語分為十個分支,臺灣本島就佔了九支(不包括達悟語),而擴散到全球的南島語系,都屬於第十支馬來—玻里尼西亞語,而且都是從蘭嶼這個小島分出去的。齊老師又再重申這一點,並以族名為例舉了個能反映出歷史因素的名稱來源。卑南族十個聚落裡的普悠瑪(Puyuma)這個部落,也被稱為南王部落,她表示,據說有個優秀頭目曾協助康熙皇帝抓獲一些叛亂分子,因功被賜給卑南大王的稱號,但pu-’uma這個族名其實有「遷居田野」(send to the field)之意,這指的是19世紀末,日本殖民政府把他們的族人遷到田野這件史實,這使族人傳統的神靈信仰逐漸流失,也讓社會由男性主導的狩獵模式,漸漸轉型為女性為主的農耕模式。
齊老師又以魯凱語為例說明了其豐富的詞彙。中文裡頂多只有「父親」或「爸爸」兩個詞,萬山魯凱語(Mantauran Rukai)卻有六種不同說法:最常見的「父親」一詞是tamatama,但若說「某人的父親」則是ama-再加上如「你的」、「她的」、或「我們的」等所有格;當面呼喚父親時要用amake,提及自己的父親時要說aamae,講述「父親及他的一位兒女」則用lama’atama;但要說「父親及他的一群兒女」則是lama’atamatama。由此可見,重視人倫關係似乎不是漢人獨有的專利,魯凱語用如此多的詞來指稱「父親」,也透露了魯凱族應該是重男輕女的父系社會。
問答環節
與談人齊老師的演講結束後,江老師也語重心長的表示,見到齊老師致力於臺灣南島語的研究,讓身為臺灣人的她非常汗顏。江老師在回應齊老師的報告時,也論及清朝的語言政策並沒有特別貶抑官話之外的其他語言,雖然官話還是被視為更高階的語言。在重申通婚對促成語言多樣性的重要時,她也以清朝的移民政策為例講述臺灣的特殊情況,提出當時政府明令禁止男姓漢人攜家帶眷渡臺,所以單身的漢人男子定居臺灣後,都娶當地原住民女子為妻,通婚反而造成了平埔族語言文化的大量流失。她還語帶輕鬆地揭露自己的真實身分,說多年前自己曾花不少錢進行DNA測試,結果證實自己其實具備達悟族的基因。
兩位教授發人深省的演講加上江老師的幽默回應,也引發了聽眾的熱烈迴響。齊老師在回答一位聽眾關於文化存續的問題時就特別強調,文化不應只是教學的科目,我們必須活在文化中;我們也不只是教導一個語言,而是要開口講那個語言。如何讓族人欣賞並以自己的傳統文化為榮?齊老師指出她聘任過一位魯凱族的研究助理,但這位助理剛從高雄到臺北工作時,曾非常抗拒自己的魯凱身分,甚至恥於讓人知道她是原住民。Evans教授接續這個問題也補充道,夏威夷原住民在復振族語時,把傳統文化融入語言教學中,因此高中畢業時,要學會簡單的造船和駕船技術,這樣他們才能成功取得畢業文憑。
當天特地從臺中北上的靜宜大學英文系黃麗蓉教授,很好奇Evans教授如何從相對方位語言的思維,轉變到絕對方位的語言。Evans教授說自己過去的卡亞迪德語(Kayardilt)老師,雖然眼盲了四十年,說話時卻還是能正確說出東南西北等方位,他就問過他的老師是怎麼辦到的,老師告訴他,這當然要靠其他感官的協助,例如每天早上如果感受到溫暖的陽光照在一邊的肩膀上,自然就能推論那一邊就是東方。
臺大出版中心的張主任接著也以感性的口吻補充說,保護語言,是保護各個族群最實際的行動之一,也是顯示尊重的最佳表現。他還說如果用臺語來讀《一詞(sû)一宇宙(ú-tiū)》這個譯名,其實還有押韻,這也是筆者在翻譯此書時未曾發現的美麗巧合。江老師後來又以主持人的身分提問,希望Evans教授給臺灣政府提供中肯的建言。江老師的提問,源於政府曾在2018年提出「2030雙語國家政策」的倡議,目標是把臺灣建設為雙語國家,並把大量資源投放在英語上,逐步提高各級學校英語授課的比例。但這個倡議令人不免憂慮正在復甦的本土語言的未來命運。Evans教授的回答很值得我們借鑑:首先他表明,國際語言和本土語言之間的競爭,在全世界都是令人矚目的議題。但他也指出,兩者之間並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語言學習的成效常會受主觀態度影響,例如他有些捷克或波蘭朋友,雖然花了大量時間學俄語,卻因仇視心理而完全不願意開口說。他也申述說,對待本土語言的態度,很能影響這個語言的生命力。本土語言不只是屬於那幾千個或幾百個族人而已,身為共享這塊土地的同胞,我們都應該有興趣去接觸其他族群的語言,尤其就如江老師早前所說,為數不少的臺灣人可能都具有平埔族或其他原住民族血統。
該晚的講座讓聽眾都深深陶醉在這場知識饗宴裡。末了江老師再次總結道,這本書令她拍案叫絕,可謂是她近年來讀過最好的語言學讀物,講座就在現場聽眾熱烈的鼓掌聲中結束。即將開始的三天中秋連假,似乎也無法動搖現場聽眾繼續參與簽書會的濃厚興致!希望配合此書出版的這場別開生面的講座,對臺灣將來的本土語言振興工作能發揮些許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