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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記憶的數位典藏:文化數位生產與魅影運動

講題:文化數位生產與魅影運動
主講:李育霖(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研究員)、劉正忠(臺大中文系教授兼主任)
時間:2023年11月2日(四)19:00-20:30
地點:聯經書房B1思想沙龍(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94號)

左起為臺大中文系教授兼主任劉正忠、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李育霖

文╱王崇怡(政大歷史所碩士生)

本次演講為臺大出版中心於聯經書房的思想沙龍舉辦的對談演講,是李育霖教授所著《數位魅影——歷史的典藏與記憶》一書的主題講座。由劉正忠教授與作者李育霖教授進行對談。本書聚焦在台灣當代文化生產的過程,深入細究歷來歷史記憶典藏的傳播形式,以文學、電影與當代藝術等案例,談論各類文本在數位化過程中,透過檔案建制、編輯再製所呈現的「魅影運動」,如何重塑人們在觀看這些資訊時的歷史時間感,人們又應該如何看待文本呈現出來的美學與背後的政治倫理。

講座首先由劉正忠教授分享自身與李育霖教授之間的學思經驗與治學方法的不同,以及李育霖教授的研究方法如何為傳統文學研究者帶來啟發。劉正忠教授自言屬於較為保守的文本式研究方法,不同於李育霖教授在本書中,較為前衛又分析各種文類的研究方法。本書分為三大部分,各自呈現不同的研究脈絡藉以相互對照。研究分析的對象除了讀者們可能熟悉的《賽德克・巴萊》與《日曜日式散步者》之外,也有較少人所知,由中興大學臺文所邱貴芬教授主持《臺灣文學大典》計畫。從中可以看到,本書所研究的文本對象差異性質之大,彼此可以產生相互批判的效果,比如日治時期南進宣傳片的修復,由於修復過程帶有多重時間的刻痕,這之間的雜音會展現一定程度的紀實性,與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有相當大的差異。

提及此,劉正忠教授更進一步談論對於《日曜日式散步者》的分析。《日曜日式散步者》的內容重點不在於論證,其呈現的是一種蒙太奇的剪接手法,而這樣的呈現方式不全然是負面的,其甚至會讓觀影者產生某種錯覺,達到一定程度的觀影效果,同時也富有創造性。《日曜日式散步者》在談論一個流派時會有多重的時間點,類似於寫作小說情節的組織結構,會產生各種效應。劉正忠教授也提到風車詩社的歷史便是一條有趣的主軸脈絡,最早從羊子喬的時代開始,後來有呂新昌,還有最新銳的陳允元、黃亞歷都是一種新的發掘。我們可以發現以前的文學史料是很片段、零星,只有到了數位化、影音化的時代,才以一種爆炸性的趨勢在臺灣擴散開來。從傳統紙本檔案式的挖掘,到現在的影音化、數位化,甚至是博物館展示的災難化,本書有不同媒介與歷史之間的關係呈現方式,以及這些媒介產生的效應及背後的權力關係、美學創造與倫理課題。

對於本書將《日曜日式散步者》置於紀錄片的範疇一點,劉正忠教授認為將其和《大佛普拉斯》比較會相對合適,也以此點出本書雖帶給自身對影音構成與編制的其他新體悟外,也更清楚認知到自身某些部分是從較為保守的視角觀察。劉正忠教授也對李育霖教授提出疑問,除了使用共同援引的理論串連各個章節,以及隱含共同關懷以外,李育霖教授如何在本書統合各種材料?這些材料的性質雖然都和影音、數位化相關,但之間差異之大以至於是文類間的差別問題。各個文類有各自研究和理解的脈絡,數位典藏和紀錄片或許是兩種不同層次的東西,不只是該文類和其所呈現的美學問題,每個文類其實也有一個變遷史。就第一部分的數位典藏而言,劉正忠教授表示,數位典藏在台灣已經持續超過二十幾年的歷史,從最早期較為樸素的保存方式,演變到現在以委外計畫的形式進行,使其有更多國家的力量投入。

在本書中,李育霖教授深入分析邱貴芬教授的《臺灣文學大典》計畫,劉正忠教授提出一個思考,《臺灣文學大典》計畫和過去早期的數位典藏關懷點差異在哪?其次,今日數位典藏技術演變之快,我們又該如何用現在的研究方法去比較這些東西?雖然邱貴芬教授的《臺灣文學大典》計畫在當時具有代表性,可以說是集大成的網站構想,可是這些網站常常因為人事更迭或是組織變遷,以及經費結束等各種原因,導致網站無效、無法使用,或是足跡不存在,就像是本書提到的,有時候檔案化不只是創造銘刻,檔案化也是在消滅,就像雲煙一樣。然檔案可以存檔,搜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其就像靈魂世界一樣,沒看到不代表不存在。劉正忠教授也強調李育霖教授在本書第一部分對李昂、伊格言與駱以軍的分析,提供了不同書寫所創造的形象,也清楚覺知了不同詮釋版本間的塑造過程,藉由這些影音圖像檔案的建置,展現建制者或是建制團隊的企圖,這部分有豐富精彩的分析。劉正忠教授更肯定本書為數位典藏論述的階段性集大成之作,本書遺留下來的問題也可能是操作數位典藏當事者也在持續嘗試解決的議題。

相對之下,本書第二部分對於電影紀錄片、電影創作的分析,則比前一部份的研究對象相較傳統、親民許多。劉正忠教授表示,李育霖教授對於黃信堯導演《大佛普拉斯》的分析是其看過最為冷靜的,且能準確提到該電影的靈魂與特色,包含拍攝方式、影音成分中的敏感元素,裡頭的數位成分和監視器造成的特殊效果是有關係的。對於黃信堯式的臺式美學,李育霖教授用影音符號分析法,劉正忠教授認為這種分析方式似乎也是種電影語法,也提到李育霖教授在積極和其他人的評論對話的同時,也提出自身系統的闡釋空間。

接著由本書作者李育霖教授分享邀請劉正忠教授作為本次與談人的淵源。前兩年中研院主辦一個數位研習營,「書籍史的一百種面貌——文學與媒介:從寫本到數位」,邀請劉正忠教授談論文學領域的部分,因而欣賞劉正忠教授對談的能力以及吸引聽眾的魅力。李育霖教授表示,本書主要探討「數位」以及「魅影」兩件事,談及此必定碰觸歷史與記憶的問題,李育霖教授認為,紀錄片、相機影像保存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抗拒死亡的意涵;也提出本書主要的問題意識:這些影像、影音究竟是在保存什麼?又是在抗拒什麼?保存下來的東西會變成記憶,但這樣的記憶等同於歷史嗎?並自言本書是要打破一般意義理解上的歷史與記憶間的關聯,也因為數位典藏技術的不斷更新,將歷史與記憶間的意義有了新的詮釋變化。

李育霖教授所指的「魅影」,主要是我們透過數位科技看到的影像——也就是時間的運動,「魅影運動」也是藉數位典藏的技術讓它成為可能。李育霖教授從學術層面進一步討論本書的問題意識,即數位性(digitality)的問題,也就是技術性的數位符碼形成某種特別的美學範式,此處的範式不是指paradigm,而是視覺圖像上的pattern概念。而數位傳播也能連結到檔案倫理性的問題,以及閱聽者在閱讀、感受這些數位呈現時連結的情感運作。同時李育霖教授也回應方才劉正忠教授的問題,穿梭在不同文類本身具有一種特殊性,當我們分析文本時也會產生共通性與個別性,這些都是數位科技帶來的一種美學範式和文本政治的關係,與原有的類比方法不同。

首先在美學的指示上,就有符號運作、合成的影像,形成某種特殊的美學範式,取代傳統文本符號的連結以及現實再現的模式,此使世界從符號世界(signify)變成符碼世界(coding),李育霖教授稱數位化的符碼呈現為表現主義,而非是一種再現形式,因為影像本身是程式寫出來的東西,與現實的關係不太一樣,這樣的關係便是種美學範式的呈現。此外,檔案的建置有軟體與硬體,而每個軟體本身便具有某種意識形態及其預設的知識類型,像我們現在在線上閱覽的資訊便和過去在紙本上看到的習慣、感覺都不一樣。再來就是科技的使用重新塑造時間的概念,此處李育霖教授談及檔案保存的倫理議題,檔案的倫理性往往指向對歷史的反思,李育霖教授更進一步引述雅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的說法,亦即檔案的保存是未來的,保障未來可以看到的可能性。

接著李育霖教授進一步解釋「魅影運動」的意涵。李育霖教授提到:數位性展現了數位檔案建置之表面的「魅影運動」,我們透過一個表面,或者說是影像的呈現,將其變成一種表現,然後這個表面有一個影像運動,這個影像運動是一個魅影的、時間的運動。這個運動是以技術層次與身體的情動為中介,李育霖教授舉例:當我們進入VR空間,是以我們的身體跟我們的感知、情動,去跟影像互動,當我們看電影也是種情動。數位性的美學範式是一種表現主義而非再現,我們的知識型態從深入的理解、詮釋,被壓縮到一個表面上。

李育霖教授接著提到本書對《南進臺灣》典藏的討論,從《南進臺灣》膠卷影片的保存來討論究竟歷史是什麼?保存下來的紀錄片是什麼?我們是要保存日本人對臺灣人的看法?還是保存那個鏡頭裡的人物生活?抑或保存紀錄片隱含的帝國之眼?還是我們只是單純地修復膠卷影片?藉由紀錄片的保存,我們似乎能找回歷史的正義,彷彿保存下來的影片裡就有歷史正義和倫理,但我們其實保存了什麼?李育霖教授更進一步提到「數位魅影」的由來——其認為影像修復的滋滋聲就像是歷史的聲音,歷史因此有了物質性的樣貌,原本歷史是跟鬼魅一樣,像是看得見又像是看不見,猶如盤旋在這些物件周圍的幽魂。

本書第一部分探討的是「文學史的數位星圖(constellation)」,李育霖教授認為這些物件的保存、作者出版的手稿、翻譯,在網路數位化後就像是天上的星群般放在網路裡。而保存的意義就在於「它們都放在那裡」。本書的第二部分談的則是「保存與見證」,李育霖教授著重在見證的討論。分析《南進台灣》膠卷影片的保存,以及《賽德克・巴萊》與《大佛普拉斯》兩部電影作品的編輯與製作。
數位技術不僅被廣泛使用在影像的保存、編輯與製作程序,甚至成為了既定的文化體制,支配著技術、美學表現與生命政治等相關運作。李育霖教授認為《大佛普拉斯》是部相當反諷的作品,他的行車記錄器像不自覺紀錄下某些東西,紀錄之後像數位檔案一樣被閱讀,整個電影的敘述是被敞開、被發生的,事實和被敞開的次序是反向的,像是要見證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見證般重構空間的時間性。李育霖教授自電影本身,回頭反省數位影像檔案是否為一種真實?而我們拍下的影像是否為「真實的」?

《賽德克・巴萊》從上半段結束到後半段,則呈現了多重的空間影像,其展現的祖靈之聲,就像不只是閱聽者在歷史之外看,祖靈也正在歷史之外看;並非觀者進入歷史事件,是觀者又被從中抽離,在外關照一個歷史的特別時刻,李育霖教授認為《賽德克・巴萊》提供了打敗中介的性質。

本書的第三部分是歷史的感覺圖表,李育霖教授由當代藝術創作回應數位藝術,數位技術帶來的美學範式和構成在藝術領域仍是相當前衛,然數位同時已成為創作不可或缺的技術。李育霖教授主要探討的是在數位體制下,如何展露類比的美學,並以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台灣藝術家代表吳天章作為研究對象。吳天章堅持用手作、手感抗拒數位,這是吳天章贖回歷史真實的方法,因為歷史如果被數位檔案化,那感覺僅是概念式的,吳天章希望歷史感知、生命感知是一種手感,此處李育霖教授將其稱之為類比。將生機時間從僵化的歷史記憶中奪回,在虛偽造假的現實中逼現生命的真實。在數位釋放當中傳達一種手感。

接著以中研院的《異人茶跡》策展為例,探索新媒體策展形構出何種特殊歷史敘述,如何帶來時間與空間感知模式的轉變。虛擬影像與實際空間的連結,是藉身體作為情動中介及歷史敘述、記憶感知的媒介。李育霖教授將這樣的身體感知稱為一種符碼化(body encode),我們又如何去感知這個符碼化(coding)?李育霖教授是希望在檔案之外取得一種手作的感覺或溫度,以及被書寫下來的歷史之外的記憶。另外提到數位技術雖然建構了檔案表面,讓魅影的運動成為可能,並將身體的情動感知納入科技建構的平台,但這一魅影運動本質上亦是時間的重複,一方面促使身體超越原本有機物的疆界,朝向科技的「符碼身體」趨近,另一方面更促使檔案所保存的過去歷史朝未來開放。魅影運動本質上就是綿延的時間在不斷流動,藉表面呈現時間本身的流動。

劉正忠教授接著回應,文學已和數位產生積極互動,若不瞭解數位性,是難以詮釋21世紀臺灣文化史或者文學史的一些現象。數位的操作性、符碼化以及數位的哲學性使數位成為收納世界的方式,我們通過數位知道的東西比我們通過旅行、生活、書本知道的還多。世界觀、知識體系的建立,很多都會用數位來表現,也因此很難避免哲學性思考的問題。這些和數位性的互動慢慢變成一些套路,然後慢慢被打破後再繼續擴展,這某種程度上也帶有前衛性的批判思考。劉正忠教授也提到一個有趣的觀點:多數博物館開始有情境式互動體驗,某方面而言是在強迫身體和數位互動,然數位感知與傳統五官感知有一定差異。我們往往希望數位血肉化,但這樣的血肉化又有許多理解或再現的方式,也因此數位是有可能套路化,及變得保守化的傾向。

李育霖教授針對前衛性的部分回應。李育霖教授認為表面看起來前衛的事物並不一定是前衛的,自言本書研究題材雖然在某些層次上是前衛的,我們觀察和研究的速度仍難以追上未來技術演變的速度。李育霖教授表示我們活在一個更為混淆的時代,生成式AI的出現逼迫我們思考各項事物的本質,人文學者必須面對的是-—我們關心的議題是否已有所改變?看似前衛的議題是否隱含了保守傾向?既然我們是用數位的方式瞭解時間,那麼我們也必須去瞭解數位。

最後開放現場聽眾提問。一名聽眾針對數位星圖的概念分享見解與疑問。在人文學界當中,數位性最樸素的樣貌便是將文獻資料直接數位化成檔案來使用,進一步更可以檢索關鍵字的方式使用。而聽眾的疑問在於:以文學為例,在數位化轉換的過程當中,製作一本書和製作一個電子書檔案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兩者間的美學是不同的,那麽在談論美學時如何進一步探討兩者間美學的浮動性?過去翻閱書籍式的傳統文學研究方式,和現在檢索關鍵字便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兩種文學研究方式對心理、感性的詮釋是兩種不同概念,而我們該如何談論數位美學背後的糾結問題?此外,若是數位傳播充滿限制和門檻,那我們談的魅影是否終究只是魅影?

因應時間限制,李育霖教授將聽眾提出的三個問題統整為三個部分並簡略回應,第一個主要是製作上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如何閱讀自身處境,與自此製作出的文本或檔案?第三個則是我們可以把這些都數位化嗎?首先是製作書的歷程,其在數位化後已極大程度地改變了製作方式。而我們閱讀的文本除生產方法有差異外,閱讀的模式也已有所變化,我們既已意識到數位化與傳統方法的不同,接著便得理解如何去使用它們?我們得進入符號本身的深度,將所有東西串在一起。而在這樣資訊量爆炸的時代,我們閱讀、理解的時間被切割,因此符號學也變成了一種資訊學的問題。而來到第三個問題-—我們要怎麼製作、生產?身爲製作者想呈現的是什麼?我們要捕捉的又是什麼?李育霖教授認為問題不在於魅影是否已實際存在,我們得了解的是——它是怎麼製作的?又是為了什麼而製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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